第二天,葉文潔被調離了發射部,安排到監聽部工作。她原以為這與昨天的事有關,是將她調離紅岸的核心部門,但到監聽部後,才發現這裡更像紅岸的核心。雖然兩個部門在設備系統上有重疊之處,比如共用同一個天線,但監聽部的技術水平比發射部要先進一個層次。
監聽部有套十分先進的電波靈敏接收系統,從巨型天線接收到的信號通過紅寶石型微波激射器放大——為了抑制系統本身的干擾,竟將接收系統的核心部分浸泡於-269c的液氦中,液氦由直升機定期運來以補充消耗。這使得系統具有極高的靈敏度,能夠接收到很微弱的訊號。葉文潔不禁想,如果用這套設備從事射電天文研究,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
監聽部的計算機系統也遠比發射部龐大復雜,葉文潔第一次走進主機房時,看到一排陰極射線管顯示屏,她驚奇地發現,屏幕上竟滾動著一排排程序代碼,可以通過鍵盤隨意進行編輯和調試。而她在大學裡使用計算機時,代碼都寫在一張張打格的程序紙上,再通過打字機劈劈啪啪地打到紙帶上。她聽說過從鍵盤和屏幕輸入這回事,現在竟然真的看到了。但更令她吃驚的是這裡的軟件技術,她知道了一種叫fortran的東西[5],竟能用接近自然語言的代碼編寫程序,能將數學公式直接寫到代碼裡!它的編程效率比機器碼彙編不知高了多少倍。還有一種叫數據庫的東西,竟能那樣隨心所欲地操縱海量數據。
兩天後,雷政委又找葉文潔談話,這次是在監聽部的主機房裡,在那一排閃著綠光的計算機顯示器前。楊衛寧坐在距他們不遠處,既不想參加他們的談話,又不能放心離開,這令葉文潔感到很不自在。
雷政委說:“小葉,現在我向你說明監聽部的工作內容,簡單地說,就是對敵人的太空活動進行監視,包括監聽敵人航天器與地面和航天器間的通訊,與我航天測控部門配合,鎖定敵航天器的軌道位置,為紅岸系統的作戰提供依據,可以說,是紅岸的眼睛。”
楊衛寧插進來說:“雷政委,我覺得你這樣不好,真的沒必要對她說這些。”
葉文潔看看不遠處的楊衛寧,不安地說:“政委,如果不適宜讓我了解,就……”
“不,不,小葉,”雷政委抬起一只手制止葉文潔說下去,轉身對楊衛寧說,“楊總,還是那句話,為了工作,要進一步發揮小葉的作用,她該知道的還是得知道。”
楊衛寧站了起來,“我要向上級彙報!”
“這當然是你的權利。不過,楊總,請你放心,對這事,我負一切責任。”雷政委平靜地說。
楊衛寧起身悻悻地離去。
“你別在意,楊總就這樣,過分謹慎,有時工作放不開手腳。”雷政委笑著搖搖頭,然後直視著文潔,語氣鄭重起來,“小葉,最初帶你來基地,目的很單純:紅岸監聽系統經常受到太陽耀斑和黑子活動產生的電磁輻射的干擾,我們意外地看到了你的那篇論文,發現你對太陽活動有比較深入的研究,在國內,你提出的預測模型是最准確的,所以就想讓你協助解決這個問題。但你來了後,在技術上表現出了很強的工作能力,所以我們決定讓你承擔更多、更重要的工作。我是這麼打算的:讓你先到發射部,再到監聽部,對紅岸系統有一個整體的了解和熟悉,至於以後安排什麼工作,我們再研究。當然,你也看到了,這有阻力,但我是信任你的。小葉,這裡要說明,到目前為止,這種信任還只是我個人的,希望你能努力工作,最後贏得組織上的信任。”雷政委把一只手放到葉文潔的肩上,她感到了這只有力的手傳遞的溫暖和力量,“小葉啊,告訴你我的一個真切的希望吧:希望有一天,能稱呼你葉文潔同志。”
雷政委說完站起來,邁著軍人的穩健步伐離去。葉文潔的雙眼盈滿了淚水,透過眼淚,屏幕上的代碼變成了一團團跳動的火焰。自父親死後,這是她第一次流淚。
葉文潔開始熟悉監聽部的工作,她很快發現,自己在這裡遠不如在發射部順利,她已有的計算機知識早已落後,大部分軟件技術都得從頭學起。雖然有雷政委的信任,但對她的限制還是很嚴的,她可以看程序源代碼,但不許接觸數據庫。
在日常工作中,葉文潔更多是接受楊衛寧的領導,他對她更加粗暴了,動不動就發火。雷政委多次勸他也沒用,好像一見到葉文潔,他就充滿了一種無名的焦慮。
漸漸地,葉文潔在工作中發現的許多不可理解的事,使她感覺到紅岸工程遠比她想像的復雜。
監聽系統接收到一系列值得注意的信息,經過計算機譯解,發現是幾幅衛星照片,很模糊,送到總參測繪局判讀,發現均為我境內重要目標,其中有青島軍港和幾個大三線重點軍工企業的照片。經過分析,確認這些照片來自美國的kh9偵察衛星。第一顆kh9剛剛完成試驗發射,主要是以膠片艙回收方式傳遞情報,但也在進行更加先進的無線電數碼傳遞試驗,由於技術不成熟,傳送頻率較低,所以信息泄漏較大,能被紅岸系統接收到。由於是試驗傳送,加密級別較低,能夠被破解,這無疑是最重要的監視對像,是了解美國太空偵察系統不可多得的機會。可是第三天,楊衛寧竟命令轉移監聽頻率和方向,丟開了這個目標,葉文潔總覺得這不可理解。
另一件事則令她震驚:雖然身在監聽部,但發射部有些事情還讓她去做。一次,她無意中看到了未來幾次發射計劃的頻率設置,發現在第304、318和325次發射中,確定的發射頻率已低出了微波範圍,不可能在目標上產生任何熱效應。
這天,突然有人通知葉文潔到基地總部辦公室去,從那名軍官的語氣和神色中,葉文潔感到了不祥。
走進辦公室後,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出現了:基地的主要領導都在場,還有兩名不認識的軍官,一看就是更高一級部門來的人,所有人冰冷的目光聚焦到她身上。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形成的敏感告訴她,今天倒霉的人可能不是她,她最多是一個陪葬品。她看到雷志成政委坐在一角,神色黯然。他終於要為對我的信任付出代價了,這是葉文潔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她在一瞬間暗下決心,為了不牽連到雷政委,一定要將事情向自己身上攬,甚至不惜說謊。但她沒有想到第一個開口的竟然就是雷政委,他的話更是完全出乎自己的預料。
“葉文潔,首先聲明,我是不同意這麼做的,下面的決定是楊總工程師請示上級後做出的,他將對後果負完全責任。”說完他看了楊衛寧一眼,後者鄭重地點點頭,“為了更好地發揮你在紅岸基地的作用,這些天來,經過楊總工程師反復向上級請示,兵種政治部派來的同志也了解了你的工作情況,”他指了指那兩名陌生的軍官,“經過上級同意,我們決定將紅岸工程的真實情況告訴你。”
過了好半天,葉文潔才明白了雷政委這話的含意:他一直在欺騙她!
“希望你珍惜這次機會,努力工作,立功贖罪。今後,你在基地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任何反動行為都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雷政委盯著葉文潔厲聲說道,與以前葉文潔眼中的他相比仿佛換了一個人,“聽明白了嗎?那好,請楊總工程師為你介紹紅岸工程的情況吧。”
其他人紛紛離去,辦公室中只剩下楊衛寧和葉文潔兩人。
“如果你不同意,現在還來得及。”楊衛寧說。
葉文潔知道這話的分量,也理解了楊衛寧這些天見到她時的那種焦躁。為了在基地發揮她的才華,必須讓她知道紅岸工程的真實情況,但這又意味著葉文潔走出雷達峰的最後一線希望也將不復存在,紅岸基地將是她一生最終的歸宿。
於是,在這個初夏的黃昏,在巨型天線風中的轟鳴聲和遠方大興安嶺的松濤聲中,楊衛寧向葉文潔講述了真實的紅岸工程,這是一個比雷志成的謊言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時代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