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閃電生命無聲的掙扎,李耀隱隱生出一種……近乎羞愧的感覺。
他曾以為宇宙對人類是如此不公,倘若真有一個“天道”存在,人類也不過是天道的奴隸和玩物,人類生存的世界是何等殘酷——盤古宇宙的資源永遠匱乏,令人類不得不走上自相殘殺或者飛蛾撲火的毀滅之路。
現在,從古巨星的閃電生命身上,他才認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殘酷”。
人類,或者說絕大部分碳基智慧生命都是幸運的。
他們生活在結構穩定的固液兩態行星上,這樣的星球在大宇宙的尺度上“隨處可見”,碳基生命天然的優勢,又令他們的每一個個體都擁有相對較長的生命,還能扛住穿梭四維空間的風暴,經受住一次次解體和凝聚的痛苦,使得星海航行成為可能。
這些優勢結合到一起,就令碳基智慧生命之火灑遍整個宇宙,並且熊熊燃燒起來,各個星域乃至不同宇宙的碳基智慧生命都能很方便展開交流,而交流——哪怕是以最殘酷的戰爭、奴役和屠殺的方式,都會促進一個文明爆炸式地前進。
就像是今天的人類文明,他們曾經有許多兄弟姐妹,並且在和兄弟姐妹的自相殘殺中不斷前進;他們也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同樣是碳基生命的盤古族和女媧族甚至黑牆制造者,他們還開始創造下一代,能夠小心翼翼、循序漸進擺脫碳基軀殼的信息生命。
這樣一個有父母,有兄弟,有孩子的文明,是多麼幸福和幸運,而宇宙對待碳基生命的方式,又是多麼慷慨和奢侈啊!
但是,閃電文明呢?
他們誕生的巨行星,原本就是行星家族中數量最稀少的存在,而且不是每一顆巨行星都擁有大氣層,更不是每一個巨行星大氣層裡的電閃雷鳴,都能誕生等離子體細胞的。
那需要兩顆相鄰的超新星在幾乎同一時間點發生爆炸,將無數種物質和輻射都席卷到巨行星的大氣層中,而輻射強度又不能大到吞噬巨行星,才能帶來億萬分之一的奇跡。
如此嚴苛的條件,別說盤古宇宙了,就算在無數個多元宇宙中,李耀也相信,源自古巨星的閃電生命,乃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這就注定了他們是孤獨的,他們是天生的孤兒,不可能得到任何同類的幫助和先輩的啟迪,他們幾乎沒有絲毫和外界交流的可能,只能在茫茫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直到一頭栽進深淵為止。
而且,“天道”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太短了,他們像是在娘胎裡就感染了致命病毒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宣判了死刑,短短兩三千年,即便他們的發展和變異速度遠遠超乎碳基智慧生命想像的極限,也不足以讓這些羸弱的小生命,戰勝一顆巨行星、兩顆超新星和整片寂寥而貧瘠的宇宙!
所以,閃電生命的抗爭,注定比人類文明的抗爭更艱難百倍,悲壯百倍,也絢爛百倍。
它——他們還在掙扎。
短短幾分鐘,組成人形的閃電又黯淡了幾分,並且一圈圈縮小和枯萎。
他們仍舊不死心地在李耀周身繚繞和游竄著,試圖破解李耀生命磁場以及腦電波的秘密。
但這秘密人類已經研究了十萬年都沒能徹底覺悟,閃電生命又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分鐘內完全破解?
感知到一縷縷電流從自己的腦細胞中穿過,李耀陷入了無比的糾結。
但理智也告訴李耀,在和一個未知文明的接觸中,首先假設對方懷有敵意,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
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超級電漿洪流在前後兩次攻擊中,都癱瘓了人類探索艦隊的不少星艦,重創甚至殺死了不少船員。
就在剛才,這個閃電生命凝聚體還對他釋放出毫不掩飾的敵意,十分笨拙地想要奪舍他——閃電生命就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那是最純粹,最極致的“惡念”。
李耀毫不懷疑,倘若毀滅人類就能拯救自己的文明,這些閃電文明的勇士,一定會毫不猶豫去做的。
他應該徹底消滅他們,是嗎?
但是,在盤古宇宙的深處,在擁有無限可能的多元宇宙中,還有多少像閃電生命這樣奇妙而瑰麗的生命形態呢?難道人類文明就要用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橫掃整片宇宙,把全宇宙都變成寸草不生的荒漠,就像是洪潮所做的那樣?
會不會,所謂“洪潮”,就是這樣一群秉持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先下手為強,所有未知文明都是惡意文明,只有毀滅的文明才是善意文明”等等等等理念,妄圖扼殺一切生命形態和文明傳承的生機,來確保自身“安全”的超級文明呢?
人類進軍星海的終極目的,究竟是要成為第二個“洪潮”,還是要站到洪潮的對立面去,去和千姿百態、極盡絢爛的無數種族一起,對抗洪潮?
救,還是不救?
如果要救,又該怎麼救,如果不救,又要怎麼毀滅他們?
李耀眼底的波紋,劇烈顫抖起來。
這時候,他忽然感覺到有幾縷細若發絲的閃電,竟然鑽進了自己的腦域深處,輕輕纏繞到了神魂之上,和他的神魂融為一體。
又有一些等離子體細胞,鑽進了“縱火者”的燃料箱和反應爐鼎,隨後也消失不見,如同徹底湮滅一般。
李耀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真的不知道,這是閃電生命又一次失敗的嘗試,還是這些小東西真的在“幾十代人”艱苦卓絕的探索中,掌握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曾掌握的秘密,把他的血肉之軀、神魂甚至巨神兵,都變成了全新的“星艦”。
李耀愣了很久,隨後笑起來,原本被電弧繚繞而劇烈抽搐的肌肉紛紛松弛下來,他長舒一口氣,自言自語:“是的,是我太自大了,竟然傲慢到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你們的‘拯救者’或者‘毀滅者’。
“和即將毀滅你們的超新星爆炸、星系崩潰比起來,我的力量又算得了什麼,能夠和如此殘酷的宇宙、如此殘酷的命運抗爭這麼久,你們早就成為最強大的戰士,根本不需要別人的拯救,你們自己就可以拯救自己。
“同樣,我又有什麼辦法能毀掉你們呢?就連兩顆超新星的爆炸,古巨星的超強風暴、超高重力甚至宇宙本身的法則都沒能毀掉你們,我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毀掉你們?
“那就來吧,像剛才那樣放出全部手段,繼續戰鬥下去,或許這才是兩個不同文明之間最高效的交流和互相拯救方式,又或許,這才是一個掙扎在生存和抗爭之路上的勇士,向另一位同行的勇士,能夠表達的最崇高的敬意!”
這一刻,李耀閉上眼睛,燃燒生命,釋放出最強勁的生命磁場,試圖將侵入自己體內的閃電生命統統驅逐出去。
但也有可能,他並不是在驅逐,而是在釋放關於人類、盤古族、黑牆制造者等等碳基智慧生命的全部信息,並且將自己寶貴的能量,送到閃電生命的體內,延續後者的生命。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毀滅還是拯救,在不同生命形態之間,根本是很難定義的事情。
同樣道理,閃電生命也在李耀的腦海中劇烈震蕩著,鐫刻著,烙印著。
它或許是惡意的,想通過這種方式抹殺李耀腦海中全部的記憶和意識,卻將自己的整個文明都“遷移”進去。
也有可能是善意的,是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即將凋零,想要把如何操縱能量的精妙秘法,統統傳授給李耀這個“過路人”。
更有可能直到此刻它仍舊沒有認識到碳基智慧生命的全貌,它也根本沒有善惡的概念,只不過是竭盡所能在李耀的腦細胞和神經電流之間,為自己早夭的文明,搭建一座墳墓和豐碑而已。
李耀不知道這個過程持續了多久。
在兩個時間尺度差異如此之大的文明面前,“時間”本身就失去了意義。
總之,當他從無數前所未見,精美絕倫,巧奪天工的閃電能量模型中漸漸清醒過來時,看到的第一幅畫面,就是那團人形的閃電生命凝聚體漸漸飄離了巨神兵的靈府,朝著星海深處沉淪。
它仿佛已經完成了使命,可以如釋重負地迎接湮滅,原本跳躍不定的電弧都一縷縷黯淡、蕩漾和消散,應該最暴躁的閃電卻靜謐和清澈得如同一道溪流。
它張開“雙臂”,越飄越遠,越變越小,真像是散開長發,靜靜沉入海底。
不,不是“海底”,也不是星海深處,而是古巨星的方向!
即便離開家園這麼遠,即便它微乎其微的能量根本不足以支撐哪怕一個等離子體細胞回到古巨星上,它依舊被家園的磁場深深吸引著,不是下墜,不是漂流,更不是墮落和沉淪,而是朝著家園,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