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蛇爺丟到床上。
即便還未徹底清醒,他也忍不住想要叫出聲來——這是一張他從沒有睡過,好像雲朵一樣蓬松柔軟的床,竟然奢侈到用無數彈簧塞滿了床墊,比雜草窩子睡起來舒服多了!
但男孩的心,卻像是從雲端跌落到谷底,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這個世界,“無意間掉落的碎肉”是沒有的。
每一塊肉,每一枚籌碼,每一滴血,都有代價。
被蛇爺救了一命,又睡了這麼舒服的床,要付出什麼代價?
男孩雖然還是男孩,但荒原上的人普遍早熟,很多事情,他都懂,亦曾見過荒原上不少野獸一樣的人,如野獸般糾纏在一起,發出野獸般的呻吟。
而蛇爺看著他的眼神,也像是一頭野獸,不,是比野獸更加低級的,毒蛇。
男孩又想起了那只剝皮老鼠,他覺得自己的皮也被蛇爺用目光剝掉了,剝光了,露出一身鮮嫩的好肉。
幸好,還有哥哥。
“別怕,小鹿,大半座墓碑鎮的人都去肉市上分肉了,我們可以逃出去的。”
哥哥說,“只要我能殺了他!”
“你殺不了他的。”
男孩在心底裡暗暗哭泣,“他很強壯,他的大腦一定也很堅固,哥哥會受傷的。”
“我必須殺了他。”
哥哥說,“放心,天狼賭坊的大老板再厲害,也不可能比肉市上那麼多人加起來還厲害吧,我可以的,我必須可以。”
男孩還想說話,蛇爺已經走了過來,雙手撐在床沿上,額頭如眼鏡蛇般的肉瘤一張一縮,昂揚挺立,冒著熱氣。
“他們都叫你‘白小手’。”
蛇爺眯起眼睛,仔細端詳著男孩的手,“果然,白皙通透,晶瑩如玉,比女孩子的手更加秀氣,又多了幾分韌性,是一雙好手。”
“白小鹿?也是好名字,鹿是森林中的精靈,你也像是墓碑鎮上的精靈,真奇怪,我以前怎麼從未見過你?”
蛇爺笑眯眯道,“只可惜,鹿太脆弱,在核戰後的新世界是沒有生存空間的,除非……得到強者的庇護。”
他想去捉白小鹿的手。
白小鹿下意識一躲,蜷縮到了床角,再無路可退。
蛇爺也不急,笑了笑,用遙控打開電視。
屏幕裡播放的,正是白小鹿這幾天在天狼賭坊出千的畫面,證據確鑿,沒得抵賴。
“別人都說,你的手很快,快到好像看不見,所有才叫你‘白小手’,只不過在很久以前,‘小手’還有另一個意思,那就是小偷,扒手,偷東西的賊!”
蛇爺嘆了口氣,惋惜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就算你的手再小再快,再嫩再滑,也不該在我的賭坊裡偷牌換牌啊,烈血荒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墓碑鎮蛇爺的賭坊最講公道,你在這裡出千,砸了我的招牌,壞了我的公道,甚至還連累我最好的手下丟了一只手,你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呢,小東西?”
“我錯了,蛇爺。”
白小鹿流下眼淚,顫聲道,“饒我一次吧,蛇爺,我,我不敢了——”
“不要!”
哥哥在他心裡,發出刺耳尖叫,“不要告訴這條毒蛇妹妹生重病,需要醫藥費的事情,沒人會可憐我們,他只會把妹妹也抓來抵債,和我們一起接受折磨!”
“講道理,我真應該把你留在肉市上的。”
蛇爺欣賞著白小鹿在電視裡出千的畫面,贊嘆道,“不過,你的手實在太漂亮,漂亮到不像是一個輻射變異的魔族——我們魔族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幾分醜陋,很少人如你一般完美無缺,像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你簡直是,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沒理由叫那些畜生糟蹋,是不是?”
白小鹿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只是默默流淚。
“別哭,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蛇爺會保護你,只有你吃人,絕沒有人再敢吃你了。”
蛇爺柔聲道,“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斬老四一只手?”
白小鹿微微一怔,忍著眼淚,搖了搖頭。
“他先斬後奏,沒我允許就把你送到肉市,這只是其次,最主要是他已經老了,手變慢了,眼神也遲鈍了,竟然被你連續兩天出千成功,第三天才發現,這樣的廢物,沒資格再當天狼賭坊的‘掌眼’。”
蛇爺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更有新人換舊人,白小鹿,你的手和眼睛都夠快,膽子也不小,流落荒原死於非命實在太可惜,以後就在賭坊裡做事,幫蛇爺一把,好不好?”
白小鹿還能說什麼呢?只能勉強點頭道:“……好。”
“很好。”
蛇爺笑得更加濃烈,雙眼也變得愈發深邃,目光如兩條帶著倒刺的舌頭,舔舐著白小鹿的臉和手,“你知道,在賭坊裡做事,最重要是什麼?”
白小鹿搖頭,渾身發抖。
“技術和信任。”
蛇爺柔聲道,“技術,蛇爺可以慢慢教你,但你告訴蛇爺,兩個陌生人之間,應該怎樣在最短時間內建立信任的基礎呢?”
白小鹿抖得愈發厲害,顫聲道:“我,我不知道。”
“沒關系。”
蛇爺繞到了床邊,再次伸手,“你馬上就知道了。”
白小鹿尖叫一聲,一把打掉蛇爺的手,差點沒從另外一邊的床沿滾下去。
蛇爺的目光頓時冷了。
隨後,又熱起來,熱得像火燒。
他打開櫃子。
裡面發出一股酸臭的血腥味。
是一條裹滿了鐵刺的皮鞭,沾染著一層又一層,洗都洗不干淨的血漬。
又或者,它的主人從未想要洗過,正如櫃子裡其他血跡斑斑的器械一樣。
“它叫‘溫柔’。”
蛇爺摩挲著皮鞭,迷醉道,“相信我,你們一定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溫柔”一點兒都不溫柔。
只一鞭子,就抽掉了白小鹿所有的尊嚴,三鞭子下去,他的薄衫盡數碎裂,發出泣血的慘叫,滾到了床下。
“你叫得太難聽。”
蛇爺直接踏上席夢思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滿地打滾的白小鹿,微笑道,“以後要好好練。”
他揮出第四鞭,這次卻像毒蛇吐信般靈巧,撕去了白小鹿身上襤褸的碎片,還有支離破碎的繃帶,露出了單薄而慘白的胸腹。
然後,蛇爺就愣住了。
好像昂揚挺立的毒蛇,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了七寸。
他看到了眼睛。
在白小鹿的胸腹之間,大約肝區的位置,被一層褶皺覆蓋著,鴿子蛋大小,晶瑩剔透的眼睛!
正如他剛剛所說,荒原上的魔族大多與生俱來一些畸形的變異,但一只長在胸腹之間,蘊藏著無窮閃電的眼睛,亦是稀奇中的稀奇。
更別說,當他凝視著這只眼睛的時候,眼睛也死死盯著他,甚至從白小鹿的胸腹之間暴突出來,連帶著周圍的皮膚都被繃緊,凸起。
那就好像——
眼睛後面,還有一張面孔,一副大腦,統統要從白小鹿的身體裡鑽出來,張開血盆大口,一口把他吞噬!
“就是現在。”
哥哥尖叫,“忍著點,小鹿!”
白小鹿覺得自己的肝髒被人猛擊一拳。
不,簡直像是有一把散彈槍抵住他的胸腹之間,開了一槍。
他忍不住慘叫一聲,口鼻噴出鮮血。
心中卻生出一團希望之火,看到逃生之路。
他知道,哥哥發動了。
此刻他受到的創痛有多厲害,目標大腦受到的創痛就有多厲害——這便是哥哥的“能力”。
果然,蛇爺的眼底頓時散開一片血霧,口鼻眼耳都溢出蜿蜿蜒蜒的血路。
他像是喝醉了酒,丟開皮鞭,踉踉蹌蹌地舞蹈起來。
這是嚴重腦損傷的表現。
天狼賭坊的大老板還真厲害,以往面對荒原上的悍匪,每當哥哥發動時,那些悍匪都是無聲無息就噴血而死的,現在,目標只有一個,哥哥發動了一次,竟然都沒能徹底弄死他。
於是,哥哥又發動了第二次。
白小鹿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燒了起來。
同樣道理,蛇爺的頭蓋骨裡面應該也充滿了腦電波的熊熊烈焰。
蛇爺直愣愣看著白小鹿,根本沒想到這頭“小鹿”會長出尖銳的鹿角,伸手想要抓住男孩,卻被白小鹿靈巧閃過——蛇爺的視網膜和視覺神經已經燒光了,變成了瞎子,根本看不到他。
蛇爺想要慘叫,但喉嚨裡也噴出了灼熱的血漿,發不出半個字。
“啊!”
白小鹿繞到蛇爺身後,一發狠心,把蛇爺狠狠撞倒在地,將那個裝滿了各種器械的櫃子推到他身上。
蛇爺沒有抵抗,掙扎越來越虛弱,腦袋周圍流淌出來的鮮血和腦漿,彙聚成一灘粘稠的污漬。
“成功了!”
白小鹿又痛又笑。
冷不防蛇爺回光返照,神經抽搐般抓住了他的腳踝。
“啊!”
白小鹿尖叫,整個人一軟,險些要摔到蛇爺旁邊。
蛇爺一手抓住他的腳踝,另一手卻本能抽出了靴子裡的手槍,胡亂開了一槍。
臨死一槍,沒有准頭,自然沒射中白小鹿。
但槍聲卻傳到外面,引來天狼賭坊的看場。
“砰砰砰!”
敲門聲。
“乓乓乓!”
砸門聲。
“轟轟轟!”
撞門聲。
蛇爺的密室裡,慘叫聲不足為奇,但槍聲肯定有問題。
“蛇爺?蛇爺!”
外面的人一邊撞門一邊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