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視界範圍內的下一幅畫面，又回到了萬藏海的星艦上，這位地球理事會的理事長，地球文明的救世主和毀滅者依舊蟄伏於黑暗中，一邊看著幾十張電腦屏幕上呈現出來，幾十艘星艦上的殘酷殺戮場面，一邊斟滿了美酒，酒杯舉在半空中，久久不動，隨後將殷紅如血的酒液，慢慢灑到了地上。

　　這下，就算李耀再遲鈍都能看出來，對其余星艦的破壞和乘客的屠殺，都是萬藏海一手策劃的。

　　“萬藏海竟然心狠手辣到這種程度！”

　　李耀難以置信，“他，他究竟想干什麼？”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聲音道，“按照地球紀元來計算，即便經歷了第三次世界大戰，超靈之戰和隕石來襲等等大事件，但移民艦隊逃離地球時，亦不過是‘二十二世紀’而已。

　　“二十一世紀的地球科技水准和資源儲量，你已經有了非常詳細的數據，就憑這些數據來推演百年後的技術進步和理論突破，難道你真的認為，到二十二世紀時，就有辦法運載整整五億人口去到千萬光年之外，未知的星海深處，尋找虛無縹緲的希望嗎？

　　“不，不可能的，將五億人口運載到太陽系之外是一回事，但是要穿越千萬光年荒涼、貧瘠、死寂的宇宙真空，經歷輻射、隕石和空間亂流的侵襲，在黑暗中跋涉數萬年甚至數十萬年，又是另一回事——後者的難度，何止提升百倍！

　　“就算99%的人都處在冬眠狀態，消耗的能量極少，但經過幾萬年的積累，亦變成了天文數字，冬眠藥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更換，高能營養液的消耗也一天都不能停，還有星艦的日常磨損和消耗，五百艘星艦，在沒有備用食物、燃料和零件的情況下，簡直連十幾二十光年都飛不出去，更別說尋找靈能隕石雨的源頭了。

　　“事實上，按照萬藏海的秘密科研小組最樂觀的估計，想要以1%光速在星海中穩定巡航一萬年以上，並保證90%的冬眠乘客都能在健康且理智的情況下復蘇，那麼一艘移民星艦至少需要攜帶十倍以上的備用燃料、資源和維修零件，也就是說，五百艘星艦的話，至少需要攜帶五千艘星艦的補給，或者說五十艘星艦要攜帶五百艘的補給，或者每一艘星艦的搭載人數應該縮減十倍，不是一百萬人，而是十萬人。

　　“如此，才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能在黑暗星海的至深處，找尋到一縷拯救我們文明的微光，你……明白了吧？”

　　“你的意思是——”

　　李耀的神魂波紋幾乎凍結，聲音比九幽黃泉中的陰風還要寒冷，“從一開始，權貴和富豪欺騙了全體民眾，而萬藏海則欺騙了全體權貴和富豪，整個地球的三十億人中，能夠得到拯救的並不是六分之一的五億人，而是再縮減90%，是六十分之一的五千萬人？

　　“三十億人，只有區區五千萬能夠得到拯救！”

　　“是的。”

　　聲音不動聲色地說，“只不過，這樣的結論太過悲觀，甚至會導致整個‘進軍大宇宙’的計劃停擺，因為權貴、富豪以及他們的家人和爪牙，還有建造星艦的精英科學家和工程師加起來，數量就遠遠不止五千萬。

　　“權貴為項目保駕護航，富豪為項目提供資金，科學家和工程師則解決逃亡計劃的一系列實際問題，不讓他們登上星艦是不可能的，如果萬藏海一開始就告訴這些家伙，只有五千萬人可以離開的話，只怕所有權貴和富豪早就大打出手，鬥個你死我活，甚至死死抱住彼此的大腿，寧願大家同歸於盡，都不願意看到某個幸運兒大搖大擺離開太陽系——人性之惡，就是如此。

　　“所以，反正萬藏海是在權貴和富豪們的授意下，才去威逼利誘精英科學家和工程師們的，就算他將威脅的內容稍稍改動一番，又有什麼關系呢？”

　　“明白了，所有人都被萬藏海瞞在鼓裡。”

　　李耀苦笑道，“那些權貴和富豪以為萬藏海不過是他們的傀儡和走狗，他們才是逃亡計劃的主角，殊不知在萬藏海的眼中，他們的星艦不過是一個個‘輸血袋’、‘工具包’和‘資源存儲箱’而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移民艦隊逃離太陽系的那一刻，原本是萬藏海的利用價值被壓榨干淨，可以被權貴和富豪一腳踢開的時候，誰知道他卻先下手為強，把權貴和富豪都一鍋‘烹’了，真是好心機，好手段！”

　　“那些權貴和富豪，都是舊體制下滋生出來的寄生蟲，只會利用規則去壓榨比他們更弱小的人，卻沒能力面對浩瀚而未知的星海，制訂自己的規則，更沒有半點開拓、探索和征服的勇氣，所以，他們注定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領袖，完成從‘地球文明’到‘元始文明’的升華，只有萬藏海這樣的鐵血強人才能辦到。”

　　聲音道，“再說，這也是為了慘死在地球上的億萬同胞報仇，要知道，萬藏海的私兵絕大部分都是輻射族、改造人和超能力者，也就是昔日悲慘生活在廢土之上的平民百姓的後裔，甚至他們的不少親人都被丟棄在地球上，剛剛被太陽風暴燒成灰燼，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這些毛孔中流淌著怒焰，周身縈繞著親人的冤魂的凶神惡煞，不衝著罪魁禍首舉起刀劍，讓他們也嘗嘗‘血債血償’的滋味，還等什麼呢？”

　　“報仇？”

　　“能夠對付卑鄙無恥者的，只有百倍的卑鄙和無恥，萬藏海的理想是淨化文明，為我們的文明開創一個脫胎換骨、截然不同的新紀元，除了這條肮髒而崎嶇的道路之外，他別無選擇。”

　　聲音道，“如果不乖乖充當權貴和富豪們的傀儡和走狗，他根本當不上地球理事會的理事長，而在成為理事長之後，倘若他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心慈手軟，對權貴們的計劃提出質疑，那麼，他分分鐘都會下台，甚至直接被人干掉，換上第二個傀儡，照樣要貫徹權貴們的意志，除了彰顯他個人的氣節之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面對現實，冷靜分析，當時三十億地球人中，至少二十九億五千萬是在劫難逃，絕對無法拯救的，作為一名優秀的統帥，不應該繼續浪費時間思考怎麼拯救注定要死的人，而應該思考怎麼讓這些人的犧牲更有價值。

　　“萬藏海是一名優秀的統帥，更是一個文明在危急關頭能遇到的最好的領袖，他沒有辜負億萬同胞的犧牲，利用他們的死，兌換到了最大的價值。

　　“那些腦滿腸肥，不適應新紀元的權貴和富豪們都被一掃而空，剩下來的幸存者都是身體強壯，意志堅定，思想高度統一，甚至擁有各種異能的鐵血戰士，經過萬藏海的層層篩選和殘酷淘汰，他們都擁有最優良的基因，天生對於靈能就非常敏感，是不折不扣的‘超人’。

　　“同時，淘汰掉90%不夠資格參與這場偉大進軍的劣等基因持有者之後，剩下來10%的幸存者，就擁有了十倍的資源，即便一艘星艦在漫長的航行中磨損和殘破，也有九艘星艦的零件可以更換，大大提升了找到新希望的成功率。

　　“最重要是，再也沒人可以騎在萬藏海的脖子上，頤指氣使地說話，指手畫腳地亂出餿主意，甚至在他身後捅刀子、拖後腿，萬藏海的意志可以貫徹到整支移民艦隊的每一束神經末梢——對於剛剛經歷了母星毀滅，在黑暗星海中隨波逐流，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們而言，這一點至關重要。”

　　李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萬藏海的作為。

　　正如他很難以單純的“對錯”，去評判蕭玄策、呂醉、武英奇等人的所作所為一樣。

　　“當然，除了為整個文明取得‘淨化’和‘升華’之外，這場‘外太陽系大屠殺’還有另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目的，都算是萬藏海本人的小小復仇吧？”

　　聲音道，“這是很久很久以後，記載在萬藏海遺書中的一段往事，關於他的身世。

　　“在遺書尚未公布之前，所有人都以為萬藏海亦是出生地底避難所的富豪家庭，父母都是風度翩翩的上流社會人士，即便地面如何污染和肮髒，都可以在地底維持體面的生活，並且讓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只是不幸遭遇了一次避難所的爆炸事故，父母雙亡，家道中落而已。

　　“正因為‘上流社會子弟’這個身份，才讓萬藏海進入了權貴和富豪的圈子，成為這些家伙的代言人。

　　“然而，在遺書中，萬藏海卻坦然承認，自己根本不是什麼‘上流社會子弟’，或者說，他不是真正的‘萬藏海’，而是出身於污染嚴重的廢土，在硝煙，鐵鏽和漫天黃沙中長大，身體的隱秘處甚至擁有自己的變異特征，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輻射族’。

　　“他的父母也不是什麼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體面人，恰恰相反，是雜草，是螻蟻，是蟑螂，是在廢土摸爬滾打，掙扎求存的‘賤民’，很早就慘死在輻射病以及變異凶獸的口中。

　　“他是無意間遭遇了那場地下避難所的大爆炸，遇到了大批從避難所裡逃出來的上流社會人士，並且殺死了一名和自己年齡、容貌相仿，名叫‘萬藏海’的少年，冒名頂替了少年的身份，才得到了躋身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所以，發生在太陽系外圍的這場屠殺，都算是他為了自己的父母，為了自幼生長的那片廢土，以及廢土上所有飽受輻射污染、病毒侵蝕、腫瘤折磨、野獸撕咬，在人間地獄中苦苦掙扎、絕望沉淪、無聲無息湮滅的螻蟻、蟑螂、雜草、‘賤民’們，進行的小小的復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