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回
就算秦英在三大醫署的人前混了個臉熟,也知道他們不會因此而在會診時放水。整個過程是有陛下旁觀的,誰會嫌自己的命長,為了一個九品侍醫的前途而與陛下過不去?
有天秦英從麗正殿出來,遇上了探診的尚藥局凌奉御。
他好奇地問秦英為何要堅持導引,明明心裡清楚導引法的起效緩慢,再怎麼努力也趕不及五天後就召開的會診。
秦英低眉做了一禮,輕聲回答道:“《孟子》雲,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身在這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的皇宮,也願意效法古之聖賢。”
凌奉御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想從秦英平淡如水的面上看出,她的真實心思。不過秦英早就做慣了鎮靜模樣,哪裡是他隨意能窺測出來的。
“古代有抱負的人,最後不是做了廉臣清流,就是做了貪官污吏。”說話時,他想起了自己初進宮學醫也是與她一樣,懷著萬千宏圖大志,然而那些願望來不及實現,就化作了一枕黃粱一枕空。
而秦英聽了還是連眉頭也不動一下,好像沒有受到他的情緒感染。她的心思很堅定,並不會為他人言而動心搖中。
繼續拱手做禮,秦英把話頭引到了旁處:“謝凌大人當初在書庫的指教。”
凌奉御擺擺手道:“小事罷了,那本《諸病源候論》給我,也是做理論上的學問,給你剛好是物盡其用。”他把前朝的手書指點出來的時候,沒有想到秦英會真的用它醫人治病。
“不敢當大人的誇獎。”秦英的臉有些發熱。她最不善於聽人贊美之詞。
秦英目送他的身影一晃一晃地離開,道:“……大人慢走。”
若不是自己遇到他這個貴人,她沒有可能把《諸病源候論》仔仔細細地翻閱一通,從中找出醫治消渴的導引法。歸根結底地說,她是怎麼謝他都不夠的。
就在秦英神思寥落時,林太醫從廊下步到了她的身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這幾天如此勞心費神,別累垮了身體。”
秦英默默搖了搖頭,她一點也不覺得身上疲乏。看透了結果,心裡卻還升騰著名為僥幸的火焰,才是最讓她難受的。
看到了秦英眼底那抹明顯的青色,林太醫嘆息一聲:“麗正殿這邊時刻有我們看著,你去休息一會兒吧。”
“……好。”秦英思索了一會兒才應道。她精神方面的壓力有些大,整個人看起來都些萎靡不振了,身板好像比以前更加瘦削。
師兄李淳風幾天前就告訴她,不必對會診太用心,但秦英沒有聽進去,每天都將精力耗在東宮上頭了。而翰林院的歐陽大人的藥,都是讓小宮侍轉交過去的。
秦英回到麗正殿後屬於自己的廂房,剛合衣睡下就做了個昏昏沉沉的夢。
夢中的她站在翰林院的花廊下,劉允站在天井處遙遙地看著自己。她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他了,現在費些神才能想起他的名字。
秦英抬起手對他行了禮,一道陰影轉瞬來到了面前。
他與她隔著三步距離,那雙深沉的眸子凝視著秦英,好久才道:“……你為何把自己弄成了這幅樣子?”
上次劉允帶秦英進了歐陽大人的夢,她險些被海水淹沒頭頂,他一把將她護在懷裡,使勁全身力氣往遠處游,直到將她送出了夢境。但秦英還是受了寒,劉允覺得很愧疚,之後就片刻不離地守著她。
當看她將自己輕易地給了別人,就為了一個不知會不會實現的承諾。他為她感到憤怒與不值的同時,嫉妒也占據了他的心——為何那個病弱的太子能占有她,就因為他有別人所不及的厚臉皮?
花了幾天時間刻意閉關,那股邪火卻越燒越旺了。以至於他必須要見她。
本來是想問她為何妥協於那人,但是他無法克制自己名為嫉妒的情緒,現在就用帶著刺的語氣說話了。
秦英笑了一聲道:“我做凡事之前都要與你報備,獲得你的允許嗎?”她覺得劉允很不可理喻,那麼久都不曾出現,現在一來就不顧前因後果地責問她,好像她不按著他的思路行事,就是天大的錯。
劉允被她氣得啞口無言,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她已經屬意那個病弱太子了,她雖然將那件事看做交易但內心是情願的。而他在她的心裡,則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我明白了。以後再不會來打擾你。”
他沉默了片刻後道,之後轉身拂袖准備離去。劉允不想與秦英論辯,她那樣將自己交出去是不是太過草率,他想結束這場無果的等待了。
他用了上千年的時間等待,換來的是已經忘卻前塵的她。她這輩子喜歡的是別人,再續前緣也只是痴人說夢。他再等下去無非是傷人傷己。
而秦英在背後喚住了他的名字:“劉允,你到底是誰?”在他轉身的瞬間,秦英心裡竟然有些無以名狀的悲傷感覺。就像相交多年的友人,忽然要與自己割袍斷義不相往來。
她記得自己與他初見是在一年前的正月十五,元宵燈節。朱雀街之上人來人往,她執著梅三娘的手,陪著諸位藝妓來這裡看五方獅子舞。
而一只黑色獅子散發著奇怪的氣息,吸引了她的注意,便悄然離開了藝妓們的視線,跟著獅子走了。
在那獅子忽然撲向路人時,秦英疾步過去,在獅子尾巴處點了五色煙,威脅它放人,結果自己反而被它壓倒在道旁。關鍵之時梅三娘趕來,與她合力制住了它,最後卻見它化形為十二三歲的少年人。
穿著黑色絳紗的十二深衣,通身貴氣逼人。聯想到他是劉姓,深衣的制式與皇室無異。便猜他是天潢貴胄了。
不過此後秦英托梅三娘買了整套《漢書》與《後漢書》,去查皇室宗譜表,卻沒有在上面見到他的名字。
她見到他的時候覺得無比熟悉,那感覺遲遲揮之不去,她卻記不起他是何人,與自己何等關系,於是才花了那麼大的功夫去探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