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帝王行宮。
國事如何,突厥如何,長安醫館如何,都沒有打斷寢宮內青鳶的安歇。
她一夜好眠直到翌日黃昏,夕陽從綠紗龜錦窗裡透進來,晃得青鳶朦朧的張開眼。她想起身,卻發現四肢動彈不得,只能啟唇說話。昨晚紫筍茶中的藥。竟然像極了那日沈岐所下的毒。不過這次劑量小點,讓她能開口說話。
“今兒御膳房進獻的糖蒸酥酪,用玫瑰鹵子細細漬了。朕瞧著不錯,給你留了碗,可要嘗嘗?”一襲龍袍的李辰焰推門而入,眼下兩痕黯黑,似乎昨晚沒睡好覺。
青鳶眉梢一挑,冷笑道:“虧了紫筍茶的毒,我無法自由行動。堂堂大魏皇帝,用這法子把我囚在金屋,尋思著如何折磨我。然後獻媚於仙人,保你皇位永固罷。又何須噓寒問暖,山珍海味,擺出一副老相識的做派。青鳶,當不起。”
李辰焰的眸色有些異樣。他放下瓷碗,扶起青鳶。取過一件蜜色暗蘭紋羅錦披風,細心地為她系上。
青鳶眸色愈冷,對視的人都會被凍成冰。卻又苦於無法動彈,只能住了嘴,任他擺布。
李辰焰忽地俯身,將青鳶攔腰抱起,不容分說地,抱著她向門外走去。
“李辰焰!你干什麼!你放我下來,青鳶乃是不祥女,為天所棄,不敢髒了皇上的龍袍!”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青鳶整個臉都燒起來。
皇帝沒有應答,靜然的雙眸似碧波中兩點青山,干淨的下頜線條,三章九龍褚黃文綾繡冕,二龍戲珠赤紗翼善冠。龍涎香一個勁兒地往青鳶鼻尖竄。
宮道裡的宮女太監刷刷跪倒一片。卻又在二人身後,小心翼翼的覷眼,議論著皇帝懷中,宛如珍寶樣抱著的女子。
“臨近七月中元節了,後宮女子時興在御溝放河燈。朕帶你去看。”李辰焰溫潤的聲音傳來,不帶一絲波瀾。
夕陽墜西,夜色籠罩。皇宮御溝。
御溝遍植垂楊,苔絲墜玉,一派青碧。御溝水上,飄浮了數十盞河燈,遠望去似銀漢璀璨。岸邊,無數後宮女子湊在一塊,議論著誰的河燈好看,打趣著許下的心願,鶯鶯燕燕,嬌聲笑語。
青鳶久居深山,一年鮮有下山,即使有,也都是速來速去,並不想和這凡俗生活,有甚牽連。是故,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女子嬉戲的熱鬧畫面。再平常不過的場景,卻喚起了她眸底異彩。
“真好看!那叫河燈麼?是怎麼做的?這些女子都會做麼?”青鳶興奮地叫到,瞳仁亮晶晶的,蒼白的小臉鮮妍似三月春華。
這一幕讓李辰焰的眸色深了幾許。他動了動指尖,感受到女子輕軀的嬌柔,笑道:“帶你近前去。好好學學,這放河燈。”
明黃色的衣袍忽地出現在場中。宮女的歡笑聲頓時戛然而止。繼而刷刷的跪倒一片,山呼萬歲,她們實在想不到,九五至尊不去娘娘們的後宮,而出現在冷僻的御溝邊。不禁有人以為犯了宮規,嚇得渾身顫抖。
李辰焰坐到一方石墩上,讓青鳶坐在他的雙腿上,一只手穩住她的腰肢,讓她剛好能看全御溝河燈的全貌。
青鳶不習慣如此場面,有些尷尬的別過頭:“我看夠了,回罷。別擾了她們興致。”
“我帶你放一只。喜歡什麼?紅蓮燈?還是大雁樣子的?”李辰焰依然不回答青鳶的話,只是凝視著她笑意葳蕤的臉。
這般凝視讓青鳶覺得不舒服,她側頭冷笑道:“青鳶能留命到此刻,已然叩謝皇恩浩蕩。不敢再勞煩皇上,屈尊放河燈。”
清冷的語調,孤傲的女子,並沒有讓李辰焰有絲毫不快。
他若有所思的瞧了眼面前黑壓壓跪倒一片的宮女,遲疑道:“可是她們讓你顧忌,不與朕放河燈?罷了。鳴海!”
話音剛落,一位年輕的武官出現在不遠處的夜色中,跪下拜倒:“微臣在。”
“斬。”
年輕皇帝的唇角還殘存著笑意,可吐出的一個字,卻無情到了極致。
青鳶驀地齒間發涼。她不可置信的盯著眼前的帝皇,書生般的儒雅下,卻如此嗜血冷酷,甚至,習以為常。
她失聲叫道:“李辰焰你瘋了!不過是一個河燈,難道數十條人命都要陪葬麼!我放,我放河燈就是!放了她們!”
李辰焰兀地展顏而笑:“乖,就是這個紅蓮河燈了。”
“不如用大雁河燈。鴻雁忠貞,祈妹妹和皇上琴瑟和鳴。”嬌柔的聲音傳來,宮女簇擁著一名女子往這邊走來。
淑妃王氏。八大世家之一,王家嫡女。
柳眉一痕上挑,丹鳳眼艷光灼灼,膚如凝脂玉滑。玲瓏的下頜上,紅唇噙著驕矜的淺笑,看似親和卻又高高在上。繁復的望仙髻著孔雀紅玉攢翠牡丹八屏金步搖。一席緋色鳳獻瑞草寶相花紋蜀錦襦裙,襯出體態高挑纖細。
“臣妾參見皇上。這是哪位妹妹?雖說面生,卻好生俊俏。”王淑妃盈盈拜倒,一雙鳳目打量著青鳶,隱隱有些晦暗。
李辰焰卻是連目光都沒有投到那裡去,只顧噙笑對青鳶念叨:“朕告訴你,河燈是這樣放。你瞧,把紅燭點燃,然後放到中間這個小碟子…”
青鳶把頭別開,對著王淑妃歉意地點點頭:“要不,你和我們一起放河燈?”
話音剛落,李辰焰就抽出一只手,輕輕地把青鳶的頭撥過來,沉聲道:“朕在教你放河燈,看著朕。”
王淑妃依然跪在地上,沒有人理睬她。她身後的一行宮女已經開始竊竊私語。這讓她美艷的面容愈發陰沉。看向青鳶的目光滿是恨意:“皇上,臣妾喜歡這個大雁河燈。皇上雖疼惜妹妹,也教臣妾放放可好。”
李辰焰恍若未聽到,他起身扶住青鳶,讓她以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漢白玉闌干上坐穩,又親自走到御溝邊把河燈放入水中。
王淑妃的俏臉終於由青轉白,再華貴的胭脂也掛不住她的怒意。她眼眸一閃,不待皇帝叫她平身,便自己做主,起身往青鳶靠去。
“這位妹妹,雖說已然盛夏,夜裡還是生涼。你怎麼只穿了中衣就出來了。不明白的奴才,還以為撞見了走影兒的賤婢吶。”王淑妃掩唇一笑,說出來的話卻刻薄無比。
“什麼叫走影兒?”青鳶淡淡地疑道,臉色並無異樣,這在王淑妃看來,簡直是放肆的挑釁。
她的嘴角抽搐了兩下:“姐姐我剛為皇上生下小公主,身子還是畏涼。不知妹妹也是冷心的主兒。這個手爐就借妹妹暖暖罷。”
王淑妃從宮女手中取過一個黃銅手爐,冷笑著打開爐蓋的機關,兀地往青鳶身上擲去。炭火從散開的手爐蓋中掉出,簌簌地就要砸到青鳶身上。幾點先灑落的已經在青鳶衫子上飄起了火星子。
青鳶渾身無法動彈,眸底終於有些慌意。她整個身子往旁側撞去,想避開那些爐火,卻重心不穩,眼看著就要滾落石墩。但她終於落在一個懷裡。尊貴的龍涎香干淨溫暖。
“這是怎麼了。讓你好好坐著,好好看著朕,還要亂動。”李辰焰的聲音平和靜然,好像在嗔怒一個淘氣的孩子。他攔腰抱著青鳶,渾身的寒氣卻已寸寸成冰。
“皇上贖罪。臣妾不小心左手滑了,好在沒傷到妹妹。臣妾…”淑妃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地拜倒。
“李辰焰,你不必做樣子憐惜我。你想殺我的心,不比淑妃客氣多少。”青鳶的聲音卻凜冽無情,不帶一絲溫度。
“御溝邊起風,瞧你小手都吹涼了。朕帶你回宮,聽話。”李辰焰再次忽略了青鳶的話,一如既往的淺淺笑著,抱著她往寢宮離去。
王淑妃伏地的身子開始顫抖,嫣紅的十指青蔥掐進了肉裡,滲出了絲絲血跡。
可不待她申辯,李辰焰平和的聲音從晚風中飄來:“左手。斬。”
淑妃的臉色終於慘白,兩眼已被嚇得失去了焦距,傻傻地任那叫“鳴海”的武官把她拖走。
片刻後,“皇上!臣妾知錯了!求皇上贖罪…。”凄厲的慘叫驚醒了後宮所有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