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凡四百八十裡,巍峰插天,約谷深委。山林幽深可蔭,溝壑瀑深流急。羊腸小道蜿蜒了兩三裡就沒了蹤跡。
青石山道上,隱約可見兩個年輕男子,不急不緩的往某個山頭行去。
行前的二十出頭,身形頎長,姿態俊逸。眸若銀漢皎潔,劍眉斜飛入鬢,深邃的眼部輪廓,睫毛濃密如燕尾,薔薇瓣似的薄唇一抹淺笑長。刀削般完美的臉部線條,大理石般的肌膚如玉無暇,下頜流溢著日光雲影。
青絲七尺,著黑曜石螭龍戲珠簪,一席檀色飛廉銜芝寶相紋絲羅衫子,用銀線細細的繡作衣襟如意雲紋,愈發尊貴清華。
二人行了幾步山路,便佇足於一爿湖泊邊。水光粼粼,蓮荷搖動,接天數裡,想來繞過去是不可能的。偏偏湖泊中散放著數十只小舟,凌亂的糾纏成一團。幾乎堵了水路。
二人正欲渡舟過湖,忽地眼前一花,便見一名女子飄然而來,落在不遠處的蓮湖小舟上,俏生生的向二人看來。
身形婀娜,不過剛及笄。白瓷般的鵝蛋臉,眉目細長,瓊鼻高挺,眸似秋水清泠澄澈,菱形的紅唇噙著冷意。雲髻峨峨並未梳髻,七尺青絲在風中飄拂,一席青絲羅裙瑰姿艷逸。
小童正欲抱拳行禮。忽聽得女子一聲冷笑,纖纖食指如穿花弄葉般舞動起來。蓮池中的小舟放佛收到了指令,齊齊往公子二人的小舟湧來。讓那小舟不禁劇烈晃動,激起了湖水波瀾。
小童慌忙扶住舟沿,尖聲叫道:“公子,快制止那個瘋女人,咱們的小舟可要翻了!”
女子咯咯一笑,眉目好似鮮活的夏蓮,讓年輕公子的眸色深了幾許。語調悠然清冷道:“家僕無禮,姑娘倒也失了待客之道。”
他驀地運起輕功,身輕如燕,檀色身影有規律的隱現於蓮荷中,食指優雅地劃著軌跡。瞬時功夫,公子又躍身回舟,長身玉立,指尖挑著數根絲線,滿池亂舟卻已蔫塌塌的停了下來。
忽地,女子眸底閃過一線雪色,手執小劍便往年輕公子刺來,剎那間,那年輕公子亦是飛身躍起,一把打掉小劍。又借勢抓住女子手腕一拖,女子纖細的身影便整個蜷在了他懷中。
二人落到一條小舟上。女子銀牙緊咬,倔強的鳳目凜冽地盯向抱著她的男子。眼前的男子容顏無雙,宛如畫卷,檀色衣衫上傳來淡淡的草藥香,讓她驀地紅了臉。
“在下是令尊為姑娘請來的夫子,以免久居深山,失了雅儀文道。”男子低頭一笑,語調如同魅惑。
忽地,女子手中的匕首逼近了公子咽喉:“沈家早當沒我這個女兒,怎會人面狼心地,還為我請來夫子。”
女子的眸底沒有一絲溫度。這讓年輕公子有些失神,趁著這空擋兒,女子猛地逃離公子懷抱。翻飛到三丈開外,戒備的握緊了匕首。
那公子眸色愈深,拂了拂袖,謫仙般的笑意蔓延在唇角,他俯身一揖。
“陵朔,方陵朔。”
女子眉梢一挑,朗聲喝到:“桓夜!”
諸人眼前一花,場中便出現了一個黑衣男子。他將女子攔腰抱起,小心翼翼如同一件珍寶,淺笑:“小姐又淘氣了。”
方陵朔的目光微有凝滯,見得那女子從桓夜懷中露出半張臉,似乎想起了什麼,正色對方陵朔應道:“天賜青雲彩鳶之號,吾名青鳶。”
那漫天蓮荷中的女子,那玄衣男子懷中的女子,一顰一笑,靈巧風流,六分靈氣,三分清寒,一分哀怨長寂。唯有眸底如無邊黑夜,幽深璀璨,卻又不帶一絲溫度。
方陵朔驀地莞爾。
後世的史書上永遠找不到這一段記載。只是在民間酒肆的雜談中,聽得說書人翹著板子,說著二人第一次相見,那日蓮荷如何妖嬈。
白日的風波且不論。待得暮色漸沉,崤山安靜如斯。
雖說是夏日,這幽谷中的夜,還是有晚風生涼,月影扶疏。一處深谷隱有一片前朝遺留下的府邸。朽木傾梁,破爛不堪。只有一處廂房似乎有人居住,府邸外一派青草連天。
白日裡那喚“桓夜”的玄衣男子負手而立,凝眸遠方黑乎乎的連山,不知道在想什麼,只見月光勾勒出的剪影英拔冷峻。
忽地,數聲刺耳的銳響,數十幾把匕首似閃電疾風,刷刷的從各個方向往他刺來。可不到片刻,也不見得那玄衣男子如何身動,便是鐺鐺幾聲微響,數十匕首俱俱癱在了草地裡,連男子身旁十尺都未近得。
桓夜眸底劃過一分寵溺的淺笑,看向不遠處的青衫身影,悠然道:“太差。”
青鳶不甘心的下頜一抬,朗聲應道:“我的絕技還沒使出來!方才我可不是在拿你練手。本姑娘。只是在練習。蘭陵王入陣舞!”、
似乎是為了證明,她取出一只黑玉面具帶上,兩只亮晶晶的眸子示威性的盯著桓夜。
“該就寢了。”桓夜並沒有理睬青鳶的爭辯,只是輕柔的吟出四個字,宛若在嗔怪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本姑娘最近身法也有長進!桓夜再試試!”一聽要回屋,青鳶忽地往後輕躍,急急逃離,恍若雲中歸去的仙子。
這讓桓夜的眸子深了深。
申屠,大魏暗夜之主。掌握了道上的所有生意和人手。這樣一個人,卻在五年前,被一個女子奪去了半邊天下。道上諸幫諸派,只知女子喚作“鳶姑娘”。從此,大魏黑道之主,共尊“屠鳶”。
如此鳶姑娘,在他眼裡也不過是當年的六歲小丫頭,沒事兒磕著紅泥花生,歡喜腌酸黃瓜,連發髻都不會自己梳的心愛的小姐。
他似乎莞爾“小姐吶,就憑你那身法,不知天高地厚。你只要,依賴著我就夠了”。說著,便要上前去把青鳶“捉回來”。
還沒等他躍出去,便覺得眼前一花。
月影清輝之下,一抹檀色身影閃現,忽的把青鳶卷進了懷裡,男子低頭,修長的食指拿起青鳶臉上的面具,淺笑:“鳶鳶送我可好?”
月光下男子的容顏聖潔宛如神祗,戲笑的眸色隱有漣漪,風華無雙。淡淡的草藥香往鼻尖襲來,青鳶微有發怔。
看到青鳶乖巧的不再動彈,方陵朔滿意地莞爾。正欲發話,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詭異的發紫。
青鳶的笑聲驀地響起,方陵朔便覺得渾身僵硬。只能眼睜睜瞧著青衫倩影逃離懷抱。
“奇毒紫牡丹,日日血毒蝕骨,拜師禮也。”青鳶跑回到桓夜身旁,笑意似一潭秋水,冷到了極致。
方陵朔的顏色如昔從容,他淡淡的玩弄著指尖面具,飄忽離去。只在風中留下一句話。
“沈家家主沈岐八十大壽。雖說你被逐出了沈家,但沈修陽還是給你發來了請柬。”
聽得前半句,青鳶的小臉上毫無表情,卻是後半句,聽得“沈修陽”三個字,眸色泛出一點暖意。她側頭看了眼不遠處的白石上,正有方陵朔留下的一枚朱紅請帖。
沈修陽,沈家嫡長子。青鳶胞兄。當年青鳶被沈家斷絕名分,逐出沈家。獨獨沈修陽十裡相送。如果說世間還有一分親情,無疑當是兄長修陽。
“小姐不願去就不去。就算三千禁軍提人,桓夜亦能保小姐無恙。”桓夜看著青鳶忽青忽白的小臉,心疼地撫了撫她的青絲。
青鳶抬眸,看向高她兩個頭的男子。眉目冷峻,如琢如磨,唯有迎向她的目光溫柔堅毅。
“世人罵我、厭我、避我、棄我,唯有兄長修陽,當年十裡相送。他的意思,我不忍不依。我就去幾日賀壽,桓夜留下看屋。”青鳶柔聲解釋。
“好。”
“我餓了,想吃荷芽雞菘卷兒的夜宵。”
“好”
桓夜笑著應允,沒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當年他亦是被遺棄在崤山的幼童,就在他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是當時只有六七歲的青鳶,把他拖回了廢棄的院子。
他向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也向世人隱瞞了自己的存活。只是如名字一般,夜,守護著相依為命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