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淵十指輕抬,想為青鳶拂過耳畔青絲,卻是兀地異變陡生。
空氣中傳來刺耳的微響,一柄尖頭竹刀破空而來,“唰”的一聲打開姬淵指尖。青鳶還沒反應過來,便瞧見黑色衫子一閃,自己已經落在一個人的懷裡。
鼻尖瞬時竄入熟悉而心安的氣息。青鳶瞬間笑容如花。如同孩子般把頭深深埋進那人懷裡。
“桓夜,你來了。”
“桓夜無能,與小姐失散多日,未能護爾周全。我,我…”因為失而復得,桓夜的音調微微不穩,全然失了邏輯。
當瞧見青鳶滿身結痂了又破開的傷痕,便知在他不在的日子,心愛的小姐受苦頗多。他只能一遍遍喚著青鳶的名字,生怕她一不小心又消失在眼前。
青鳶莞爾。“桓夜確是有罪,重重該罰。上次的荷芽雞菘卷兒不錯,回去罰你多做兩籠,好生伺候本小姐的胃。”
“好。”依舊沒有任何多余的字眼。桓夜低頭淺笑。
“故人尋來,生死有緣。這位姑娘的傷還要養幾日,我的竹屋只能住下我一人,倒是有個朋友在附近,名喚軒轅,屋子寬闊,二位就屈尊一宿罷。”姬淵朗聲應道,打量了幾眼桓夜,眸色異樣的一閃。
青鳶有些尷尬,慌忙從桓夜懷中跳下來,回頭方看見姬淵不知什麼時候,又易容成了滿臉疹子的模樣,卻是不敢恭維。雖然心下疑惑,但她也不好多問,只是點頭應允。
桓夜倒是見到那滿臉疹子,神情恭敬地一揖:“原是神醫相救小姐。夜感激不盡。”
姬淵也客氣的回禮,給青鳶指了軒轅姬的住處,也就是離這邊一裡外的竹林,二人再次道謝了姬淵,便往竹林去。
一裡的距離,片刻就走到了,一望無際的竹林成海,綠意可憐,夏風拂動沙沙,清幽涼意襲人。
“軒轅姑娘,在下是姬淵神醫朋友,得神醫所托,求宿幾日,便我家小姐養傷,還望通融!”桓夜上前一步,抱拳朗聲喝道。
忽地,怪異的聲音響起,四周竹林恍若受到了什麼指引,全部左右前後晃動起來,循了奇巧的軌跡,讓青鳶看得眼睛發花,辨不清東南西北。悠揚的笛聲響起,一抹白衣倩影閃現於竹林間,似乎很近,似乎很遠,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唯有笛聲悠揚,響徹竹海。
“小姐先退後,有些古怪。”桓夜伸出一只手,把青鳶護在身後,作勢便要抽出腰際長劍。青鳶一把按住他:“既然姬淵神醫說是朋友,也不會難為我們。只怕是考考我們,有意思。我青鳶接了!”
笛聲驀地激昂起來,帶了挑釁的味道,風聲呼嘯,竹枝恣意晃動,甚至落葉都被卷起一尺漩渦兒。青鳶腦子一閃而過聽音尋人的想法,風聲和竹林聲太過干擾,笛聲渾濁。
“人在前,竹傾後,人飛後,竹搖前.”青鳶抬眸凝視住半空中竹影橫斜,一抹笑意劃過精光熠熠的眸底。青衫身影忽的輕躍而起,追逐著竹海變化的痕跡,與一片雜亂紛紜中,挑出一線線軌跡萍蹤。
“小丫頭,有兩下子。”那白衫倩影的笑意隱隱傳來,笛聲打了個旋兒,曲音激烈直衝雲霄。所有的竹林瘋狂的晃動搖擺起來,原先還能辨別的軌跡被頃刻打亂,成了混沌的一團虛影。
青鳶一驚。她已經不知道飛躍到了哪裡,四下只有無邊的竹海晃動,桓夜不見蹤影。笛音刺耳,竹林嘩嘩,她覺得心裡發悶,那飄忽不定的白衫身影像只蒼蠅般惹得她心煩。
“讓一切停下來!本姑娘和你好好比比功夫!躲在竹影後算什麼英雄!”青鳶失了鎮定,蹙眉朗聲喝道,不知怎的,她似乎瞬間失去了耐性。
這當口,聽得。“小姐,接著!”桓夜匆匆趕到,抬眸瞧著暈乎乎的青鳶,抽出腰際七尺青金長劍扔給青鳶。
“亂我心者,斬!”青衫身影兀地散發出凜冽的威嚴,青鳶飛身一躍,長劍刷刷砍斷數十根竹子的上部,十丈高的竹子傾斜下來湊在一起,在半空中搭成了一個平台。
“閱盡萬像,陟!”青鳶足尖一點,躍上那個竹子搭成的天然平台,竹影晃了晃,穩穩拖住了金蓮美足。
竹海壯闊,天際雲霞,遠山連黛,一處竹屋,俱俱呈現。而她也看到了不遠處白衫女子,倚在竹枝間,青絲飛舞,手執長笛,冰雪雕琢的容顏,雙眸春水橫波,鼻似瓊脂一點,菱形的紅唇吐氣如蘭,宛若仙人筆下一副美人畫卷。
“簌,軒轅簌。失禮了。”她檀口輕啟,聲音也似山間清泉美妙。青鳶竟然微微紅了臉,有些懊惱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蛋:“無妨。鳶,阿鳶。”
軒轅簌飛身下竹,和桓夜見禮,把二人迎進了竹屋。
一處上房,四間廂房,確實寬敞得像個宅邸,布置簡潔干淨,院子裡有一處蓮塘,荷花綻放妖嬈。青鳶心喜,嚷著要多住幾天,桓夜自然依了,忙著為青鳶搗藥熬藥,根本沒時間疑問軒轅簌方才竹林詭異。
軒轅簌是個冷面心熱的主兒,待二人也是溫婉可親,並沒有探尋二人身份,很是聰慧的女子。青鳶自然喜歡,三人相處得很是和樂。倒是青鳶回去找過姬淵,不知是出診還是回長安醫館了,總之沒見到,青鳶也不甚在意。
這廂,離京城長安幾千裡外的函谷關。一處隱蔽的幽谷。半裡寬的清溪潺潺流過,嘉樹蓊郁,芳草幽微。
可這般美景卻傳來刀劍爭鳴,呵斥怒吒聲。數千兵卒手執刀戟,及膝浸在溪水裡,統一的玄色細鱗甲,分為兩隊,爭鬥演練,場面很是激烈。
清溪旁有一處高台,台上朱紅小亭。剛好能縱覽演練全景,一個著素色竹枝綾的男子倚在闌干邊上,一條腿蜷曲,一條腿晃來晃去。
正是方陵朔。
“好熱好熱。冰窖裡有去年鎮下的露華濃。用纏絲白瑪瑙的壺兒盛了,給本公子獻來。”方陵朔的臉上搭著頂蘭陵王面具,對旁邊的白衣男子道。
白衣男子沒好氣的一拂袖:“講究多,自己去。我可不是你的使喚小僮。”
方陵朔悠悠的長嘆一口氣:“申癸大公子,你瞧著本公子頂著天頭兒日日練兵,還要操心南郊屯兵的事,你就不可憐一下?”
申癸聞言眸色一閃,正色低語:“南郊屯兵,可困皇宮。握在八大家吳家手中,由世子吳雁棠領兵。如何拿過來,你可有對策?”
“有錢能使鬼推磨。”方陵朔悠悠答道,修長的食指一動,幾顆紫玉葡萄刷刷的往溪水中射去。
溪水竟然被打出了數尺高的浪花,嗆得那些兵卒有些慌亂,但瞬間就安定下來,舞刀弄槍劈波斬浪,虎虎氣勢不減反升。
“好!只是,為何要在水中操練?”一個聲音傳來,滿臉疹子的姬淵不知何時出現在場中,自顧撿了案上的蜂蜜西瓜,旁若無人的吃起來。
方陵朔兀地射出指尖葡萄,將蜂蜜西瓜打落:“不去坐鎮醫館,來我這吃白食。皮厚。”
申癸連忙走到二人中間,擺手道:“罷了罷了。神醫,公子此兵是要鎮守廣通渠。是故於水中練武。”
姬淵眸色一動:“長安洛陽,兩京米糧,幾乎全賴於江浙。而江浙水運入關,必過廣通渠。掌控了此處,則可困糧於京,不戰而勝!”
二人對話讓方陵朔很是不耐,他將紫玉葡萄撒氣般盡數往溪中射去,令兵卒叫苦不迭。“無趣,兩個人都無趣。不如品一斟露華濃?”
小僮獻上了纏絲白瑪瑙壺盛的露華濃美酒,香味立馬令姬淵雙眸一亮:“露華濃?可是先時楊貴妃所飲?你從哪裡弄到的?”
方陵朔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墳裡挖出來的。”
這話讓姬淵把剛剛入口的美酒一口吐了出來,他忍不住嗆得咳嗽:“方夫子,我姬淵來帶個信兒,人家可是帶著南郊屯兵捉人去了。”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卻讓方陵朔的眸色深了深,一股寒氣從他身上散佚出來:“就憑他們?”
方陵朔的反應,讓姬淵很滿意,他扶了扶額頭道:“李沁華向王淑妃求了符箓。”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似一點火折子,點燃了方陵朔眸底灼灼烈火,他指尖的纏絲白瑪瑙酒壺,瞬間化為了粉末。
函谷關的操練是整個大魏都不知曉的,也沒有影響到長安城郊外的寧靜。
青山竹林中,一處竹屋旁。一棵荔枝樹,荔枝都已紅透,散發出迷人的香味。青鳶懷裡捧著個簸箕,瞧著軒轅簌拿個特制的竹竿一串串打下荔枝。
“民間原來是這樣摘荔枝的?”
青鳶她久居深山,不通民間習俗,連李辰焰帶她去看的河燈都是第一次,是故軒轅簌讓她來摘荔枝,她滿眼都是小女孩兒般的歡喜。
但她自始自終,都沒有發覺古怪。秦隴,關中,怎會有荔枝樹存活,還結出了果子。
軒轅簌回眸一笑:“自然。鳶姑娘多下山走動走動,就明了了。”
青鳶咧嘴一笑道:“好想把荔枝制成蜜餞,天天抱著一罐吃。可惜東市西市都沒見過。”
軒轅簌嘴角輕翹,應道:“南方是常見的。這關中自然罕了。”青鳶嘆了口氣,心下不禁生憾。桓夜不會做蜜餞,長安又沒得賣。自己只得令南方的道上孝敬些了。
青鳶看向指尖的荔枝,若有所思道:“以口腹之欲,日常飲食,如鹽、米、蔬果為棋,可亂天下否?”
這樣的請教每天都有,軒轅簌淡淡地打下一串荔枝:“民以食為天,姑娘若是亂了倉稟一類,你覺得朝廷不會大肆懲辦麼?”
青鳶有些喪氣的垂頭,見狀軒轅簌唇角一勾道:“是故,不毀根基,暗藏巨利。則人心之貪,可助姑娘對弈天下。”
一席話有千鈞之勢,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青鳶的目光帶了敬意,軒轅簌絕不是普通的女侍,她從一開始的竹林就瞧了出來,是故才能心無芥蒂的向她請教天下策。
“小姐,日頭毒了,回屋罷。你的傷才好些,多多靜養才是。”桓夜從不遠處走來,佯裝怪罪,眸底卻是一派寵溺。
青鳶一挑眉,正要不依,聽得軒轅簌道:“桓公子所言正是。日頭毒易誘傷口潰爛,回去用記得用清水擦拭。你們先回,我再摘幾串,隔日好給神醫送去。”
軒轅簌的言語輕柔,但句句在理,青鳶沒法,只得放下簸箕,隨桓夜往竹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