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車聲近了又遠,巷子裡卻安靜異常,只聽長短粗重的呼吸起伏,沒有人動。
“當年你砍我手的時候,我還以為這仇一輩子都沒法報了,沒想到哇。”那男子冷笑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溜冰溜多了,嗓音嘶啞尖利:“姓年的告訴我你在津海的時候,我還當他胡說八道呢!”
吳雩默不作聲,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肩背、窄腰、大腿肌肉繃緊,身體呈現出了略微前傾的戒備狀態。但那男子沒注意,激動得斷手都在微微發抖:“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天果然不會放過欺負過我姓劉的人!”
年大興顛顛跑去邀功:“劉哥,劉哥您可總算來了,我……”
“所以你現在想怎麼樣?”吳雩平淡地問,“——‘老鎦子’?”
十多年生死歲月沒有給吳雩的外貌帶來太大改變,除了眼角下的細微痕跡,五官神情都一如當初,只是聲線有點沙——那可能是當初剛入獄時,被姓劉的他們那幫老犯人抓住逼著喝髒水,後來咽喉感染了的緣故。
但那真的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光潔的石碑表面被無意刮出一道痕跡,但很快被更狠、更重、更密集的風刀霜劍所覆蓋,最終沒人能從傷痕累累的石碑上找出它的第一道印記。
如果老鎦子不出現,他根本都不會再想起當年還有那麼一幫人。
姓劉的抬手擋住年大興,連看都沒看這嘍啰一眼,只死死盯著吳雩:“我們道上做生意的,講究的就是個公平……”
吳雩迅速向四周一掃,略微退後半步,但同時後面堵巷尾的小混混立刻逼上前來。
“當年你砍了我一只手,現在我連本帶利只要你一條胳膊,不算過分吧?”姓劉的一抖光禿禿的左袖口,厲聲道:“我倒要看看現在還有誰幫你,給我上!”
話音剛落,小馬仔們唰唰舉著菜刀撬棍,從前後撲了過來!
腦後菜刀凌空劈下,吳雩閃身避過耳側刀刃,空手套住前方鐵棍,閃電般向後一推,鐵棍底部當場將那馬仔打得胸骨爆裂,一口血當空噴了吳雩身後那打手一臉。就在這半秒不到的空隙中,吳雩飛起一腳將菜刀踹飛,刀面“當!”地重重打在圍牆上,鐵石交激出一道耀眼火光!
姓劉的又驚又怒:“媽的——”
沒人能看清吳雩的動作,只見他匕首一拋,反手握住,就勢毒牙般捅進馬仔腹部,連血帶肉一拔而出,在對方慘叫的同時發力一躍,單手撐牆,三兩下直接躥上了牆頂!
“給我追!給我弄死他!”姓劉聲嘶力竭:“艸他媽!”
“什麼意思,反追蹤?”步重華眉峰一跳:“現在還有什麼牌子的手機能做到這個?”
“是,根據機器反饋來看,應該是通過限制基站指令和修改後台參數,針對我們現行的追蹤系統模擬了假定位。王主任說他以前見有人這麼弄過,但網絡信號會受到很大限制,新款智能機是做不到的,除非老機型才可以。”蔡麟舌頭幾乎打結,“現在怎麼辦,老板?”
步重華一時發不出聲來,眼前突然浮現出吳雩傷痕累累的腰背,以及肩上那說不出怪異的飛鳥刺青。
為什麼“失聯的”年大興會突然出現在分局門口,正巧撞上吳雩?
為什麼吳雩明明不清楚案情進度,卻知道立刻拔腿去追年大興?
案情如重重迷霧,被一絲極端危險的直覺驀然刺穿。這時突然只聽蔡麟突然叫起來:“老板!技術隊追到年大興的手機定位了!”
“在哪?”
“稍等我先看看,定位在——在……”蔡麟聲音一頓,驀然輕了下來:“……華哥,目標離你直線距離一百二十米。”
步重華心神一沉:“發給我,快!”
“在那邊!”“追!”
吳雩在屋頂疾行,三步並作兩步躍過屋檐與牆頭的空隙,猶如月光與霓虹交錯中的獵豹。馬仔們在窄巷中一窩蜂地追上去,但你推我擠根本追不上,混亂中有人大叫:“劉哥他要跑了!怎麼辦?!”
姓劉的咬牙切齒,那只缺失的殘臂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斷口仿佛再次生出了被活活剁斷的感覺——其實那瞬間是沒有痛覺的,因為刀刃太快,神經來不及將痛覺反應給大腦。但那任人魚肉的恐懼絕望,以及足以將半個身體凍僵的森寒刀鋒,卻永遠刻在了靈魂裡,時至今日都仍然能讓他感覺到劇痛。
“是哪只手?”他還記得自己被按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那年輕人蹲在旁邊,眉眼五官還是非常清晰,但眼底堅冰似的沉靜卻已經跟監獄裡那陣子完全不同了,他問:“是哪只手摸的?”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的反應了,應該是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哀求。但年輕人無動於衷,拿刀比劃了一下,真的只有一下。
“行吧,”他說,“既然你說不出來,我就隨意了。”
姓劉的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臥薪嘗膽,辛苦籌謀,熬過了這好幾年的大牢,還沒來得及出去東山再起,就先被砍掉了一只手。他也沒想到當年那個成功越獄偷渡的年輕人既沒有死在緬甸,也沒有混成一方梟雄,而是又回來了,還橫跨大半個中國來到華北腹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面前。
“不能讓他跑了,決不能再讓他跑了……”姓劉的牙縫裡嘶嘶吐著涼氣,然後心一橫,摸出手機:“喂!‘三頭眼’?”
對面立刻叫了聲大哥。
“帶人從外包抄,把那小子給我堵在巷子裡弄走!記住,弄不走就弄死,不能留活的!”
“明白!”
姓劉的狠狠摁斷電話,眼一橫瞅見跟在後面搓手的年大興:“你他媽也去!”
年大興倒也靈光,不用他說第二遍,立刻麻溜從地上揀了根撬棍,殺氣騰騰握在手裡:“是!”
警車衝過街角,疾馳而至,齊刷刷停在即將拆遷的棚戶區前,隨即蔡麟帶著三四個刑警跳下車,舉著步話機急匆匆衝進七拐八扭的羊腸小道:“老板小心!我們到老昌平區了,隨時可以支援!”
半塌的圍牆下只聽水溝嘩啦作響,步重華側身隱在磚牆後,輕聲說:“目標在我兩點鐘方向五十米,知道了。”
緊接著他關掉通訊,伸頭瞥了一眼。前方棚戶區根本沒有路燈,水電都不通,黑黢黢的看不清虛實;隱約的叫罵聲從黑暗深處傳來,但很快就向更遠處移動去了。
年大興到這地方來干什麼?
對方有多少人?
吳雩那邊為什麼完全斷了音訊?
原則上他應該等待手下支援,但步重華十多年一線刑偵培養出的嗅覺讓他知道,某種詭譎不祥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萬一吳雩已經陷在了未知的危險裡,早一分鐘突入定位地點,他就能多一分生機。
步重華心內左右不決,後腦緊貼在粗礪的磚牆上,深吸了口氣。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前方窄巷中突然有黑影晃動,緊接著“啪嚓!”枯枝作響動靜傳來。
——有人!
步重華猛地起身:“不許動!警察!”
誰在那?
年大興驚慌回頭,六神無主,一咬牙就舉著鐵棍狠狠砸了下去!
只聽“呼!”一聲勁風響起,撬棍結結實實砸在骨頭上,黑暗中頓時響起慘叫:“啊!”
“喵——”野貓踩著一連串枯枝竄上牆頭,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步重華腳步頓住,只見夜色中的窄巷空空蕩蕩,根本連個鬼影都沒有,心說不可能啊,技術隊定位難道錯了?
他眼角向附近一逡巡,突然意識到什麼,只見水溝邊的地上有什麼東西在隱約反光,便過去撿起來一看。
是個手機。
技術隊定位沒錯,手機確實在這裡——人早跑沒影了。
步重華俊美的臉頰仿佛被冰封一般,半晌才呼了口氣,抬頭望向四周,低低吐出一個字:“……艸!”
“我草你媽,……”來人劉哥手下馬仔,捂著滿頭滿臉鮮血痛得直叫。年大興驚魂未定連退數步,結結巴巴回罵:“誰、誰叫你鬼頭巴腦,該!媽了個巴子!”
馬仔一聽不干了,嘴裡不干不淨地罵著要撲過來,正當這時後面有人狂叫:“在那!在那!”兩人同時回頭,恰好只見不遠處牆頂有人縱身一躍,是吳雩!
吳雩疾步而至圍牆盡頭,縱身躍下鏽跡斑斑的鐵絲網,像一片羽毛般落地,瞬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前方已經沒有路了,當初違章搭建起來的平房已經被拆得七七八八,大片廢墟磚石堆在坑坑窪窪的泥地上,另一撥人正扛著家伙從四面八方向他包抄。
而在他身後,那幫堵門的馬仔已經追了上來!
那姓劉的估計是仗著“三不管”地帶人流混亂,鬼知道他到底帶了多少馬仔,簡直是前後左右四面夾擊。混亂中吳雩側身避過迎面拍來的鐵棍,被一塊磚頭狠狠擊中手肘,碎磚和著鮮血四分五裂,小混混還沒來得及補刀,被吳雩反身一匕重重捅進了小腹!
“他、他有刀!”“死人了死人了!”……
在無數起伏的咆哮聲中,溫熱鮮血順著匕首柄一潑而下,甚至飛濺到了吳雩的眼角,將視線驟然拉近,又急速拉遠。
他聽見那些尖銳叫罵聲被拉成奇怪的聲調,鬧鬧哄哄,又變成放肆的尖笑。尖笑聲夾雜在連珠炮似的機關槍響裡,點燃出烈火,升騰起濃煙,覆蓋了村莊綠田,也蓋住了村民恐懼的痛哭和哀叫。
“劉哥說別放這小子走!”馬仔在夜幕中驚慌失措叫喊。
“一個都別放走!”緬甸人的卡車從燃燒的田埂上轟轟馳過,“東家”聲嘶力竭怒罵:“給老子搜!搜出那個條子!老子看看今天誰還敢幫他!”
……
四五個馬仔一哄而上,黑暗中看不清是誰一棍砸在吳雩額角,黏膩血液霎時蒙住了視線。
但他首先感覺到的不是痛,而是——憤怒。
這其實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因為漫長、痛苦、孤立無援的歲月已經迫使他摒除了一切負面情緒,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以為自己除了機械的冷靜隱忍之外,已經不會有其他感覺了。
但等一切危險過去,等任務大功告成,當所有人都沉浸在鮮花掌聲和慶功賀喜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是被遺忘在了過去的困獸,對現實社會的恐懼和壓抑已久的憤恨,在全身每根神經接連爆炸、直上腦髓,瘋狂到了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嘭!嘭!鐵棍重擊在胸腹,肩背,抬起的手肘,發出沉悶撞響。
“把他刀拿過來!”
……
一個馬仔衝上去按住吳雩的手,剛要擰掉他緊緊抓著的匕首,突然咽喉一緊,全身血液湧上頭頂。
“……啊、啊……”馬仔發不出聲,眼睜睜盯著吳雩近在咫尺的瞳孔,然後感覺自己雙腳離地,被活生生捏著咽喉提了起來,隨即身體一空——
咣當!幾聲重響,馬仔被活活橫摜出去,當空撞翻幾個兄弟,身體將滿堆沉重瓦礫硬生生撞塌!
吳雩抓住鐵棍向自己一扯,握棍的混混登時失重前撲,噗呲一聲匕首沒入肩窩,緊接著被當胸踹飛,傷口半空噴出一道血線。後面人還沒來得及揮著菜刀衝上來,只見吳雩奪過撬棍橫手一掃,那旋風般的速度足以將人五髒六腑砸成血泥,馬仔措手不及去擋,就只聽“喀拉”幾聲恐怖裂響,臂骨彎成一個駭人的角度,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
“我草他媽!”被姓劉的委以重任的“三頭眼”怒罵一聲,衝過來從後面抱住吳雩,發狂吼道:“給我打!打死他!打死他!”
吳雩在夾攻中一時甩不開“三頭眼”,胸前、腹部、大腿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劇痛激發了他被壓制許久的凶性,雙腳騰空踹飛了最前面那個小混混,那人口鼻噴血砸在草叢裡,但緊接著他的手也被人抓住,匕首咣當落地。
“三頭眼”怪叫:“把他刀踹走!”
當啷幾聲亮響,混亂中有人把匕首踢開了。吳雩腳下一滑,帶著三頭眼同時失去重心,嘩啦摔倒在了布滿碎瓦片、玻璃片的泥地上。
“你一人能打是不是?!是不是?!”三頭眼已完全瘋狂,不顧自己被掐得眼珠凸出,雙手緊緊摁著吳雩咽喉不放:“老子這麼多兄弟,今天就看看你——你——”
吳雩咬死牙關,咽喉中湧出鐵鏽味的甜腥,這時眼角突然瞥見雪光一閃,寒風對面門直劈下來——是砍刀!
這一刀足夠把三頭眼跟吳雩兩人都劈開,吳雩猝然放手翻身,但三頭眼沒看見,兀自吐著舌頭在那死掐,讓他霎時竟沒起來!
吳雩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裡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下意識猛地一扭頭,避免刀鋒對上正臉。但緊接著劇痛卻沒有如期而來,相反身後勁風突至,有人從牆頭上跳了下來!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同一瞬間。吳雩還沒來得及察覺身後是誰,那人就一把拽住他向後拉,死死扣進自己臂膀裡,擋著他向後一轉!
砍刀當空直下,一頭劈進了來人後肩!
熱血噴濺在吳雩側臉上,他回頭一看,面色劇變。
——是步重華!
步重華別無選擇地用後肩接住了刀鋒,血一下湧出來,嘩啦洇透了襯衣後背。但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人甚至不會感覺到疼痛,他咬牙向後就是一槍,砰!
所有殺紅了眼的馬仔同時鎮住。
“不許動!”步重華一手向後護住吳雩,聲音沙啞嚴厲:“警察!”
咣當一聲亮響,剛才那砍人的混混一哆嗦,砍刀掉在了滿地碎磚上。與此同時遠處紅藍光芒乍亮,警笛由遠迅速馳近,數不清的民警飛奔下車,嘩啦啦包圍了整片空地。
南城分局刑偵支隊的後援終於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