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故意的嘛!”王九齡一邊嗦面條一邊指著監控屏幕,唾沫橫飛道:“你看這四月二十九、三十、五月一號,連續三天她每次走到這就踮腳往上看,不是故意觀察攝像頭是什麼?案發當天她是刻意避開監控的!”
晚上十點,南城分局小會議室裡兵荒馬亂,步重華抱臂站在屏幕前,鎖著鋒利的眉頭。
雖然城中村監控很少,但幾條主要路段還是裝了攝像頭的,三分鐘內原地消失這種事只有一種可能——刻意走了監控死角。為了證實這個猜想,步重華讓人調來了案發前一周郜靈家附近的監控視頻,果不其然發現了異樣的蛛絲馬跡。
但為什麼郜靈要故意避開監控,真是為了偷劉俐的東西?
少女的消失到底是無意被害,還是某個更大陰謀的冰山一角?
“哎,”老王突然想起來:“我聽說你銬來個小姐說是有重大作案嫌疑?”
哪壺不開提哪壺,步重華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老王跟刑偵支隊理論平級,並不怵他的冰寒凝視,一邊哧溜面條一邊抱怨:“小黑屋都快被那連環搶劫案撐爆了,你一人占一個單間,還不去審啊?小心過了24小時人家媽媽桑帶女團來公安局門口掛橫幅罵你哦。”
步重華看了看表,不動聲色道:“還沒到時候。”
“嘿——你這故弄玄虛的家伙,什麼還沒到時候,你打算挑哪個良辰吉日入洞房呢啊?”
步重華沒搭理這茬,“快了。”
“吃什麼吃什麼?”內勤拿著平板電腦在辦公室穿梭來去,統一給大家點外賣:“市局樓下老楊排檔,一個人限額五十,自己選啊!”
吳雩點了個蔬菜湯泡飯,把平板還給實習生,從辦公電腦後探頭一瞟,只見遠處步重華和王主任守著解析出的高清監控不知在商量什麼,已經快兩個小時沒挪過窩了。
“蔡麟,”吳雩探身往前一拍。
蔡麟正偷偷跟他爹媽發短信商量周末吃什麼,一驚之下差點把手機摔了:“干嘛?”
吳雩向訊問室方向指了指,輕聲問:“上午銬回來姓劉那個女的,就一直關著?”
“啥?那陪酒的?”蔡麟早上沒跟他們一起出行動,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孟姐帶著小張他們盯著呢,怎麼?”
“還不審?”
“老板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啦。”蔡麟以為他在擔心二十四小時的協查扣留期,松了口氣笑道:“莫方,到時候萬一來不及稍微多關兩天也不打緊。你不懂這個,這些人跟警察是天然對抗不合作關系,不壓到一定程度不會吐口的。”
的確,像劉俐這種三陪女,對帶警字頭的早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敵對意識,哪怕知道什麼也絕不會老實交代,不給足下馬威是不會合作的。
況且這種底層的“雜碎”連字都不一定認得全,更不懂什麼法規什麼條例,別說協查只有24小時、重大案件協查48小時,關她半個月她都沒處說理去。
吳雩眉眼間似乎有些陰霾,突然眼角余光瞥見門口人影一閃——是張小櫟。
“步隊!步隊!”張小櫟匆匆穿過大辦公室滿地狼藉,突然被地上壘成小山的案卷材料絆了個結結實實:“哎喲——”
步重華如同背後長眼,閃電般一轉身,拎小雞似的把他拽起來:“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張小櫟齜牙咧嘴:“不是啊步隊,孟姐叫我趕緊來告訴您……”
步重華與不遠處吳雩的視線驟然一撞,驀然加重語氣:“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然而張小櫟不愧是號稱全支隊十年來新人智商最低谷,就這樣都還沒反應過來,一把拉住步重華的手情真意切道:“好的!那您可快點兒啊!”
然後他頓了頓,連攔都來不及,那大嗓門震得半個辦公室都能聽見:
“孟姐說您讓盯著的那丫頭,她毒癮犯啦!”
步重華:“……”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求你,給我點‘肉’,給我一點——”
劉俐披頭散發,兩腳踢蹬,整個人蝦米般蜷縮在訊問室椅子裡,不住往前拼命伸手,但被松松橫貫腰間的束縛帶困住了,塗滿劣質紅甲油的黑瘦的手指只能徒勞刮過桌面,發出刺耳的擦刮聲。
啪一聲輕響,步重華把手機丟在她面前,食指從左往右,一張張翻過照片。
“這個戒指,這兩雙鞋,衣服,裙子,甚至這幾件內衣,全都不是你的。”他居高臨下盯著女孩痙攣赤紅的臉,口氣冰冷從容:“這邊郜靈剛死,那邊你的衣櫃裡就塞滿了她的東西。你是真的貪小便宜,還是明確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我不知道,跟我沒關系!是我報的案!求求你給我點‘肉’,是我報的案——”
“警方抓過不知道多少行凶後自導自演報案的凶手,在很多情況下,報案者即為第一懷疑對像。”
“求求你!我真的好難受!”劉俐拼命搖頭,用力抓撓自己裸露的肩膀,鼻涕眼淚幾乎要流到嘴裡去:“我什麼都告訴你!我真的不知道!!”
“郜靈曾經跟你說過什麼?平時在家她用不用你的電腦?工作時跟什麼人來往最密?”
“沒有!我不知道!我不讓她進我的房間,平時根本沒人理她!”
“郜靈有沒有提過自己被人跟蹤,或是跟任何人有矛盾?”
“沒有,沒有!誰跟蹤她?!她整天罵她老子娘!她才是賤貨,賤貨!!”
“她罵她父母什麼?”
“我不知道,她是個賤貨,死了都不放過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罵她父母什麼?”
“給我點‘肉’,就一點點,就一點點,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一眾刑警站在單面玻璃後,沒有作聲。
訊問室是全隔音的,但劉俐狠命用手捶頭的咚咚聲響,以及她撕心裂肺的哀泣哭嚎,卻仿佛穿透了包裹厚海綿的牆壁,直接震動著每個人的耳膜。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啊啊啊啊……”
吳雩腳步剛動,孟昭用力勾住他肩膀安撫地拍了拍。
“孟姐,她這個情況,”張小櫟咽了口唾沫:“不會出事兒吧?”
“不至於,你看她只要冰|毒,沒要海洛|因。”孟昭一手圈住吳雩肩膀,另一手把烏黑的鬢發掠去耳後,說:“理論上來說,冰|毒是興奮劑而海洛|因是鎮靜劑,有人用前者來戒後者,最終兩種毒品都上了‘大道’,一命嗚呼只是分分鐘的事。現在她還能回答問題,神智尚算清楚,不會死在咱們局的審訊室裡。”
“話是這樣,但這個……”張小櫟心驚膽戰地往裡頭指了指:“要不咱們先問隔壁要點貨備著?咱們這審訊室裡市委紀委兩頭都在盯,萬一這丫頭待會過去了,可怎麼交代哇?”
——實習生膽子小,但怕得不無道理,這年頭從基層派出所到各大隊支隊,只要是個訊問室,都裝著雙重攝像頭,一頭通市局一頭通紀委,自糾自查的年代確實已經過去了。
孟昭有點意動,但猶豫片刻後還是搖了搖頭,說:“你先別自作主張,從禁毒支隊調東西是大事。連步隊都沒提,我們就更……”
“准備點吧。”突然吳雩打斷了她。
他這話聲調跟平時很不同,孟昭意外地一抬頭,竟發現這個全隊出名的老好人臉色格外難看:
“她真的快不行了。”
孟昭遲疑了下,按著藍牙耳機:“步支隊,我看這姑娘快到極限了,要不要提前跟隔壁禁毒申請下?要不然待會手續多,我怕——”
“她罵她父母什麼?”步重華嚴厲的聲音打斷了她,每個字都重重釘在劉俐絕望的眼窩裡。
孟昭一哽,只聽耳機傳出劉俐瘋狂嚎哭:“求求你,求求你!!……”
“郜靈為什麼成天都在罵她爹媽,她的事情你還知道多少?!”
劉俐像一條脫水的魚,只張著嘴撲騰,眼珠赤紅暴突,死死瞪在步重華年輕俊美但冷酷至極的臉上。
“……不是我害的她,不是我害的她,我只是……”她像是自我催眠般一遍遍喃喃重復,突然崩潰尖叫起來:“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咣當!
孟昭一下沒拉住,吳雩大步衝出隔間,重重推開訊問室的門,一把拉開不斷用額頭狠撞桌沿的劉俐,強行把她按在椅背上,用臂膀死死圈住,不斷用力撫摸她後腦油膩蓬亂的頭發。
“行了,行了,沒事了。”他不停地低啞重復:“冷靜點,堅持一下,再多堅持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那瞬間劉俐像是被開了閘,全身上下一邊痙攣一邊劇顫。如果說她剛才還只是撕心裂肺的話,現在就是要把咽喉肌肉都撕裂了含血帶肉地噴出來,那嚎叫完全就不是個人:“我難受!我難受!我好想死,好難受!!……”
“沒關系,再堅持下很快就過去了。”吳雩用肩膀壓著她,兩手把她深深刺進她自己臉頰皮肉的十個指甲拔|出來按住,低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再堅持下就過去了……”
——我知道。
吳雩背對著審訊桌,沒看見步重華那雙異於常人的淺色瞳孔突然微微壓緊了。
訊問室內外一片死寂,沒有人出聲,甚至沒有人敢動。不知過了多久,劉俐瘋狂的掙扎漸漸減弱,尖叫嘶喊也變成了變調的嚎哭,眼淚鼻涕口水就像水龍頭般,連著臉頰被指甲扎出的血洞一起糊了她自己滿臉,看上去荒唐恐怖,又夾雜著一絲凄涼的可笑。
“我沒有害她,我只是不想被懷疑,他們說條子查不出來就會抓人去頂……你要相信我,求求你相信我。”劉俐神經質地緊攥吳雩衣領,直勾勾盯著他的瞳孔,說:“我沒有拿、我真的沒有拿——”
所有人同時咯噔一下。
“我真的不知道,她那個東西我沒有拿——”
吳雩喘息著回過頭,布滿血絲的眼底隱藏著一絲懇求,與審訊桌後的步重華對視。良久後步重華終於緩緩拿起手機,撥了隔壁禁毒支隊的號。
“喂,老邵。”他簡潔直接地說:“把我叫你准備的那管貨拿進來。”
·
冰|毒裝在一支吸管裡,隨之而來的一大堆審批手續和書面報告已經早就准備妥了。
劉俐癱在椅子裡,吸完毒後她整個人仿佛陷入了一種虛幻迷離的狀態,臉上黑紅青紫,分不清是病態的潮紅還是剛才真抓出來的干涸的血。
吳雩坐在劉俐對面的審訊桌沿上,十指交叉搭著膝蓋,從上而下近距離望著她,聲口十分平緩:“郜靈為什麼這麼恨父母,她平時真的成天都在罵他們?”
“……”劉俐盯著空氣,良久才遲鈍地點點頭:“她說他們沒文化,吸她的血,要害她。”
“那你沒有拿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那個東西……”
劉俐無意識地重復,視線聚焦不起來,半晌才聽她聲音仿佛在飄:“那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我見都沒有見過……那賤人每天都像在做賊,喜歡把桶掛在門後,我跟她說過好多次都沒用……”
“她把桶掛在門後,是因為有人進來可以立刻發出動靜嗎?”
劉俐發呆半晌,點點頭。
“她有沒有說過她在防著誰?”
劉俐沒動靜。
吳雩換了種方式:“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想害她?”
“害她?”劉俐突然像被驚醒似的,呢喃道:“害她?”
她神經質地呵呵起來,那聲調裡滿是嘲諷:“誰想害她?干嘛害她?我們都是賤命,都是這個城市下水道裡的賤骨頭,有錢有勢的人隨便碾一把我們就死了。也就郜靈那賤骨頭認不清現實,還做夢說她有‘大生意’,只要做完了大生意就能發財——哈哈哈哈哈,發大財,你相信嗎?”
——能發財的大生意。
訊問室外人人臉色都變了。
“讓老王出兩個理化員,帶人重勘郜靈家。”步重華一秒鐘都沒耽誤,按住藍牙耳麥低聲吩咐:“牆縫、地板、天花板隔層全部打開重檢,另外注意提取檢材看是否有任何化學反應,尤其是……毒品殘留。”
孟昭心知肚明:“是!”
一名刑警飛奔而出,只聽訊問室裡劉俐不屑一顧地揚起頭:“她哪有值錢的東西做生意?我都找過了,到處都找過了,根本什麼也沒有。”
吳雩望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這時審訊桌後的步重華沉聲問:“郜靈有沒有提過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意,你是不是經常翻找她的行李?”
“她能告訴我?——那賤人藏藏掖掖的,才不肯說。”劉俐撇著干裂流血的嘴角,又哼地輕蔑一笑:“但她偷了我的電腦,偷了我的錢,我得把損失彌補回來,所以找了好久好久。她的箱子、水桶、床鋪、地板……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除了那堆破爛之外什麼值錢東西都沒發現,她一定是在騙我。”
步重華問:“郜靈失蹤前,你偷偷翻找過她的東西嗎?”
“失蹤前?沒有……沒有,她看得太緊了,沒機會。”劉俐眼神直直瞪著前方,仿佛對虛空中並不存在的賤人滿懷憤恨,說:“一定是她把寶貝拿出去賣,被人搶了殺了,一定是。”
這瘋瘋癲癲的女孩其實有可能說中了一部分真相——郜靈堅信自己能做成一筆“大生意”,偷偷跟什麼人約好在河堤下的泄洪洞裡交易,卻被人黑吃黑殺了滅口,倒符合警方偵察到現在發現的一系列線索。
但為什麼她要帶走劉俐的舊電腦和五百塊錢?
訊問室外人人面面相覷,大家都是辦過經濟案子的,霎時都不由想起了離岸賬戶、電子交易、虛擬貨幣等一系列詞彙,頓時感覺非常荒謬。
“那賤人死了……她怎麼會死了……她怎麼就死了呢?”劉俐眼底的仇恨漸漸被疑惑所取代,看上去又朦朧又渙散,夢囈般顛三倒四地嘟囔:“你要相信我,警官,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害她,我還給過她飯吃,我怎麼會害她呢?她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真的沒有拿啊。”
劉俐嘴角干得可怕,又被她自己咬爛了,血珠順著她說話的動作往下流,在黑瘦的下巴上留下一道道血跡。
訊問室外面面相覷,難以言喻的沉重從所有人心底升了上來。
——從一起看似簡單的雨夜殺人到現在,案情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吊詭,已經超出他們最壞的預測了。
吳雩坐在桌面上,回頭看了看,伸手拿走步重華面前的紙杯,遞給劉俐:“喝一點。”
“……”步重華剛要起身去找人接水,又坐回去了。
“她怎麼就死了……她怎麼就死了呢?……”劉俐錯亂似的不住念叨,聲音嘶啞得令人不忍傾聽。吳雩把紙杯塞在她手裡,這個動作讓女孩眼珠一輪,如同瞬間被注入了活氣,溺水浮木般上半身向吳雩一彈:“不是我拿的,你相信我嗎?你信我嗎??”
這個問題不論回答是或不是都非常違反審訊規定,孟昭剛要出聲阻止,只聽吳雩簡潔地道:“我也覺得不是你。”
孟昭:“哎小吳……”
步重華背對著她一抬手,孟昭生生咽了回去。
劉俐這才哆哆嗦嗦地瞪著他接過那杯茶,突然嗓子眼裡古怪地咕嚕了半聲,像是被痰卡住的怪笑,說:“……吳警官,你的手真好看。”
所有人:“?”
“來人給隔壁一院打電話。”步重華按住耳麥:“她開始了。”
——她要開始散冰了。
很多毒蟲故意讓年輕女孩子染上冰|毒的癮,就是因為散冰意味著什麼大家都清楚。孟昭一分鐘都不敢耽誤,果斷親自帶人進去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但冰|毒對中樞神經產生的刺激效果已經開始發作,劉俐痴痴地笑起來,一邊掙扎一邊用充血的眼珠死盯著吳雩指關節,仿佛要撲上去啃似的:“跟彈鋼琴的手一樣,哈哈哈——跟彈鋼琴的手一樣——”
吳雩望著女孩迷離通紅的臉,目光中有種莫名的悲哀:“謝謝……但我不會彈那個玩意。”
劉俐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呵呵笑著把手一松,紙杯啪地掉下去濺了滿地水。孟昭一個激靈,竟然被她掙脫出去半個身子,那雙黑瘦帶血的手跳舞似的在半空中搖晃,就想去摸吳雩的胳膊!
啪!
步重華一把握住她手腕,強行從吳雩身前扯開,低聲吩咐孟昭:“立刻帶她上車,跟急診打好招呼注意職業暴露。”
邊上立刻有識眼色的刑警脫下外套裹住劉俐的手:“孟姐這邊!”
孟昭趕緊半扶半抱地把她拖起來,低聲安慰:“好了好了,我們走了……”同時幾個人左右架著,一路踉踉蹌蹌地出了訊問室。劉俐這時候已經不太清醒了,一邊拖長變調地笑著一邊手舞足蹈,鐵門就在那誇張的尖利笑聲中咣當!一聲摔上,重響回蕩,久久不絕。
吳雩坐在審訊桌上,背對單面玻璃,把臉用力埋在掌心裡,重重呼了口氣。
步重華也呼了口氣:“別擔心,沒事了。”
吳雩沒有動,修長的手指插進黑發裡,指關節細瘦明顯,每個指甲都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步重華看著他,心底一動,剛想低聲勸兩句,突然吳雩嘶啞地問:“你故意等她毒癮發作的,是不是?”
步重華頓住了。
吳雩抬起頭,眼尾自下而上形成一道尖銳的弧度:“是不是?”
隔音室內只剩他倆,步重華回頭望了眼外面監控室裡的人,扯下藍牙耳麥關掉,丟在桌子上,直視吳雩滿是血絲的眼睛:
“是又怎麼樣?”
“……”
步重華目光冷靜得近乎冷酷:“我不管你跟那些人混過多少年,你已經回到我們的陣營,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了。要是你還分不清什麼是現在什麼是過去,永遠習慣於把一切推到安全線以外的話,你就永遠也走不出來,甚至有一天會被那些東西吞掉,變成他們的同類。”
吳雩眼珠黑森森地,一動都不動。
“‘解千山’可以在黑白之間左右逢源,‘吳雩’卻只能收起一切多余的同情心來適應規則,所有手段的最終目的都是破案!如果你還意識不到這一點的話,觸線對你來說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你給我記好了!”
吳雩的第一個念頭是:難道我不是跟你們一樣,一直竭盡全力想要破這個案子?
但那話尚未出口就戛然而止,被某種更冰冷的東西哽住了——
“那些跟黃、賭、毒沾邊的雜碎,派出所筆錄一個比一個可憐,但實際道德底線幾乎沒有,什麼都做得出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實都是自作自受!”
“洗白上岸重新做人的可能性比萬裡挑一還低!”
……
“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重新做人這回事。”吳雩冰冷的黑眼珠盯著步重華,幾乎和訊問室背景融為一體,每個字都像是從黑暗中滲出來的:“但我不論走到哪裡,都不會跟你這種人成為同類!”
咣當一聲訊問室門被推開了,門外張小櫟他們剛一回頭:“步……”
吳雩一言不發,面色森白,與眾人擦肩而過。
“路監網範圍擴大到南淝路跟沿河大橋交叉口一帶,給老子一秒一秒的篩,一幀一幀的篩!我他媽就不信了!一個小丫頭有那麼神通廣大,還能避開所有攝像頭不成?!……”
蔡麟坐在大辦公室桌沿上,一邊狼吞虎咽牛肉炒飯一邊唾沫橫飛指使小碎催,突然瞥見吳雩推門回座位,便扭頭衝他喊了一嗓子:“寶貝兒!你叫的那個蔬菜湯沒有了,我給你換了個好點的啊!”
吳雩臉色異乎尋常地蒼白,也沒看出是聽清了還是沒聽清,遠遠衝他一擺手。
電腦上的監控錄像放到一半就被暫停了,畫面停在被暴雨衝刷的街道上,路面積水倒映出被狂風吹拂的樹杈和電線。吳雩點開播放,在重新響起的唰唰雨聲中點了根煙,顫抖著手重重抽了一口。
冷靜一點,集中精力破案,現在盡快破案才是最關鍵的,其他都不重要。
其他都不重要。
吳雩幾口抽完一根煙,嗆咳起來,隨手把煙頭在窗台上用力摁熄,一邊盯著監控屏幕一邊端起剛送來的外賣湯,咳嗽著掀開蓋子喝了一口。
下一秒,肉類特有的濃郁鹹鮮直衝咽喉,將食道猛然絞緊,湯碗當啷一聲潑在了桌面上。
蔡麟經過嚇了一跳:“小吳?怎麼了?!”
周圍同事覓聲回頭,只見滿桌湯裡帶著白白的脂肪和油花,幾塊形狀崎嶇的豬脊骨淋漓帶肉,毫無預兆闖進了吳雩驟然緊縮的瞳孔。
“誰把這——”
吳雩只來得及吐出幾個字,緊接著劇烈嘔吐感直衝喉頭,他一把捂住嘴推開蔡麟,堪稱是踉蹌地奪門而出,在周遭驚異的目光中衝過走廊,直撲進了洗手間!
“我不關心那吸毒妹說她拿沒拿,她整篇證詞只有郜靈那句話有意義,現在跟我說什麼搜檢手續都沒用!把她的房間也給我撬開重檢,牆面、地縫、天花板、洗手間!所有能驗出東西的地方!……”
步重華強壓火氣的呵斥響徹電話兩頭,就在這時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了喧嘩聲,隨即只見吳雩衝出辦公室,蔡麟踉踉蹌蹌跟在後面高喊:“對不起小吳!我錯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臥槽你們趕緊去扶一把——噫!!”
咣當!一聲洗手間門重重甩上,險些夾著了他的鼻子。
步重華的臉色簡直能讓那幾個新來的理化員嚇哭,他哐地摁斷電話,快步走去:“怎麼回事?”
“我、我……”蔡麟哭喪著臉向辦公室一指,說:“我真的不知道他信教啊!”
半碗排骨湯潑在吳雩桌上,湯汁順著桌沿滴滴答答,滿地泛著油光的海帶蔥花。
步重華的視線凝固在那幾塊豬骨上,直覺中的怪異感讓他停頓了兩秒。
緊接著他閃電般意識到了什麼——
碰都不碰的炒肝和紅燒雞,涇渭分明的挾菜方式,轉手換成素菜包子的鹹肉雞蛋灌餅,仿佛孩童賭氣般既明顯又幼稚的行為方式……
“……不,他不信教。”步重華輕聲說:“他只是不能吃牲畜肉。”
蔡麟:“啊?!”
步重華沒有猶豫,推開洗手間門,下一秒只聽:“嘔——”
吳雩一手緊緊按著洗臉池邊緣瓷磚,再也忍不住痙攣的咽喉,彎腰全吐了出來!
我吐他手上了,混亂中吳雩突然冒出來這一個念頭。
他說不上是狼狽還是惱火地想把步重華推開,但來自對方臂膀的支撐卻毫不動搖,同時還接了杯水強行遞到他嘴邊,讓他含了半口。
“臥槽他沒事吧?小吳?小寶貝兒?”洗手間門被咚咚敲了兩下,蔡麟驚慌失措地叫人:“你們幾個,過來別發愣了,快去把那個排骨湯收走桌子擦干淨!快快快……”
排骨湯。
——天是血灰色的,瘦骨嶙峋的人影圍在空地上,大鍋裡熱氣騰騰地燒著肉骨頭,散發出難以形容的香氣。
“你怎麼不吃呢?”他聽見有人操著濃重的口音在耳邊問:“這麼好的肉,這麼好的湯,你怎麼就不肯吃呢?!”
“給我吃!把這幫賤種每個人都他媽押過來吃!”
……
這麼好的肉,你怎麼就敢不吃?
一股更瘋狂的嘔吐欲滅頂而來,吳雩一頭扎在洗臉池邊,連聲都來不及出,嘔吐物就從鼻腔跟喉嚨裡同時噴了出來,直到最後一絲水分都從腸胃裡絞得干干淨淨,滿嘴都是酸澀濃重的血腥。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仿佛連五感都喪失了,等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了隔間的馬桶蓋上,心髒在胸腔裡砰砰狂蹦,血液不斷衝擊四肢末端,但一絲力氣也沒有。
嘩啦啦——
洗臉池邊的水聲停了,少頃步重華走進隔間,拿著一條溫熱的濕毛巾,不顧吳雩虛弱的推拒,用力擦干淨了他的臉、脖頸和鬢發,整理好衣襟,然後塞給他半瓶礦泉水:“漱一漱。”
吳雩咽喉麻痹,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顫抖著手指剛接過來就潑了自己一身。幸虧步重華眼明手快一把接住,然後用臂彎扶著他,讓他就著自己的手漱了口,又喝了小半瓶水,那口堵在胸腔裡帶著血鏽味的氣才呼了出來。
洗手間門關著,外面傳來隱約不清晰的人聲,隔間裡空氣卻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良久後吳雩急促的喘息終於被強行壓抑住,剛一抬頭,就撞上了步重華的目光。
步重華半邊襯衣被蘸水擦過了,濕著貼在身上,現出明顯的肌肉輪廓——那是因為沾上了嘔吐物的關系。
“……對不起。”吳雩垂下眼簾,嘶啞道:“對不起步隊,不好意思。”
但這冷淡客套的道歉沒有得到回答,他聽見衣料悉索聲,然後步重華半蹲下來,英俊、深邃但異乎尋常淺淡的瞳孔在咫尺之際緊盯著他。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每次當你說‘對不起步隊’的時候,心裡其實在想什麼?”
吳雩還沒來得及向後仰,步重華突然伸一手按住了他後頸,把他的頭按向自己:
“‘這個空有背景的傻逼學院派,讀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跟姓張的一樣表面道貌岸然,實際連一點人心人肺都沒長。這破警察我也不稀罕,哪天忍不住干脆辭職走人算了,出生入死十三年就當老子喂了狗’——是不是這樣?”
“我這點分量在你心裡,可能連你臥底時抓的隨便哪個毒梟都不如,是吧?吳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