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守,只會被步步將軍,最後逼進窮途末路。至少在棋盤上,莊言看清了這一點。他久久沒走棋。局勢已經不允許他犯錯了,他在構思走棋後黎塞留會有什麼後手。
瞧見莊言陷入迷局,黎塞留並不驚訝,也沒得意,反而瞧著他煽風點火:“你居然相信我不犯人就會人不犯我,見識突然平庸得能寫社論。我本來以為你遭了這麼多罪能看清事實,沒想到你竟然不長記性。”
仿佛被一劍戳穿心病,莊言終於確定黎塞留的立場有問題。這種微妙的立場只有莊言能察覺,因為他在搖擺不定的時候,正被黎塞留一語道破,仿佛考前求佛時剛好搖出名落孫山簽,默契兩心知,不由你不信。
莊言臉色蒼白地反駁:“你怎麼這麼清楚我的事情?”
黎塞留斬釘截鐵:“沒有什麼能瞞過天使的慧眼,因天主永遠與你同在。”
“這種時候請不要再跟我打啞謎了。”
“可這是事實。”
“什麼事實?”
“波蘭被德軍占領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你若就此止步,你會比那個國家更加後悔莫及。”黎塞留盯著莊言的眼睛,認真地引用一句話:“因為弱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歷史裡的弱者扮演著受害者和食物。今天你居然安於弱小,你讓我吃驚。”
莊言驟然聽見自己說過的話,耳熟咀嚼時,突然心如浪打,失聲問:“我和張悅說這話時你不在,你是怎麼聽到我的話的?”
“可見退守弱小並不是你的本意,你不過是被幸福的假像縛住了手腳。”
“課長已經是高層待遇了。”
“依舊弱。只不過做食物時口感超群而已。別人嘗起來牛肉味,你嘗起來是神戶牛肉。是不是很自豪?”
莊言簡直凌亂,被黎塞留吐槽得天花亂墜,莊言像被掃射了一梭子,竟然無法反駁,脫口嚷道:“這怎麼會是幸福的假像?vv和我那麼好!”
這話意外地管用,竟然打斷了對方強勢的論點,讓黎塞留呆了一下,終於不再咄咄逼人,飄開目光嘟囔聲:“知道了啦,不秀會死啊。”說完嘴撅高,細眉輕擰,不由自主玩弄手鏈上的十字架:“我說的假像是另外一個意思。維內托若死了,你自然覺得幸福像肥皂泡一樣砰然破碎,比一場夢還假。”
莊言心跳如擂鼓,失聲嚷道:“vv怎麼會死?我不去招惹麻煩不就……”
黎塞留莊嚴地舉起右手,少見地打斷了莊言的話:“你如果急流勇退,你絕對保護不了維內托。我不會跟你打賭,因為不想在你傷心欲絕地合上維內托棺蓋時對你說,‘早就告訴過你’那種話。”
這話像平原驚雷,振聾發聵。莊言的人生觀被黎塞留打碎重塑,更像是心底的猛獸被一聲野性的呼喚驚醒。他突然覺得,面前蹙眉細語的黎塞留展開了天使之翼,高潔又神秘,有高不可攀的強大,和撲朔迷離的智慧。
是啊,我以為退讓能換取平安,我還以為這是光榮的讓步,是博大的犧牲。但是輸家的光榮分文不值。弱者的犧牲也理所當然。我腦子抽風了嗎竟然起了退讓的念頭?
莊言腦海裡風卷雲湧,經歷著脫繭化蝶的掙扎,在這思緒紛湧時,黎塞留幽幽地補充:“維內托已經在他手裡死過一次了,如果退讓妥協能夠保護誰,那麼為什麼你沒能保護維內托呢?”
莊言表情鐵青像中邪,手指顫抖,睜大眼睛低頭喃喃:“是啊,我竟然還以為和平妥協能夠保護她。我真是一條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白眼狼。她都在他手裡死過一次了,能回來全靠奇跡。”
黎塞留溫柔地糾正:“是神跡。”
莊言已經被黎塞留震驚得欲仙欲死,滿臉不可置信地瞧她,目光充滿疑竇和敬畏,仿佛看病的姑娘聽見醫生張口問有男朋友否,又像算命的家屬沒吱聲就被先生一口回絕“准備後事”,有種活見半仙的震駭。
“你……你怎知道……”莊言想問黎塞留為何知道神秘女子救了vv的事,但是他張口結舌欲說還休,因為這事他和vv守口如瓶,他怕張嘴泄密。所以被有口難言的奇癢折磨得求死不能。
“還詆毀我就不饒你啦。”黎塞留輕輕說,“你現在相信我了吧?”
莊言瞧她竟有狡黠的得意,仿佛在莊嚴的天使臉上看見了少女的調皮,蕩漾著人性的光輝,連天主都莫名親切起來。他越泥足深陷,越不甘心就這樣交出自己的信仰,非要打破砂鍋問明白,身體激動得打冷戰:“你說神跡是什麼意思?”
黎塞留歪頭咬了咬唇,紅唇皓齒讓她的遲疑都那麼美不勝收。她下了決心,低頭小聲說:“奇跡是偶然,神跡是必然。你也知道維內托是因為天父之愛才重回地面的。因為必然,所以是神跡。”她抬頭幽幽道:“再明知故問就是欺負人了。”
莊言問明白後,徹底淪陷,一個無所不能、秉持正義的天父在他心裡綻放萬丈光芒。他潛移默化地覺得,那個杜撰的神也具備黎塞留的純潔正直人性單純,所以更容易接受。加上他本來就是懷疑論者,只要證據充足,他可以像海綿一樣吸收新概念。
所以他抿唇點頭,像只犯了工作狂的啄木鳥,啄著下巴輕輕說:“不詆毀你了,再也不詆毀你了。”他喃喃自語,一種前所未有的好奇和狂熱支配了他的身體,如同喝多了,仿佛有張嘴離開了身體在說話:“能告訴我神跡眷顧vv的理由嗎?”
因為基地處處有監控,所以莊言養成了克制的習慣,說話總留半分。黎塞留非常清楚,所以抿唇搖頭,反而提醒他:“該你走了。這一步棋決定生存還是毀滅。”
莊言顫抖的手指懸在國王上,濃眉緊鎖,淌著汗續接剛才的思路。這個棋像數學題,想出解題之道才能走子。
但是他想盡十幾種走法,沒有滿意的。重壓之下,他仿佛把這盤棋當成了人生,頹然痛惜說:“我棋藝不精,起跑線不如你。這局至此能走活就是奇跡了。”
黎塞留神采奕奕盯著他:“那就創造奇跡給我看。”
莊言像燈盡油枯的奶牛,怎麼都捋不出一滴奶了,束手無策的苦思一會,痛不欲生道:“除非天父眷顧我一下,把黑子變白子,那樣或可一戰。”
黎塞留歪頭問:“所以你在請求神跡眷顧?”
莊言忽然心跳如告白,有種把整個自己交付出去的飄然。他胸膛暖如壁爐,這種期待和滿足溫潤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有寬衣解帶的悸動:“神跡會眷顧我嗎?”
黎塞留細眉舒緩,柔和地半垂眼瞼凝望他,芳唇笑成水波蕩漾的一線,這似有還無的微笑清澈無比,令人像打了鎮定劑一樣心曠神怡,只須瞻仰就滿足,不必親吻去強奪。
她自己卻受不了莊言目不轉睛的打量,笑容消失,飄開目光訕訕道:“你是自我毀滅的戰士,會被眷顧;你是走向理想的信徒,會被眷顧;你是勇往直前的正義,會被眷顧;你是保護弱者的天使,會被眷顧。”她綻唇誦讀,胸膛起伏,偷眼瞧他:“你因為是你,所以被恩寵。想要他繼續賜予,你必須繼續做原來的你。”
莊言喃喃:“原來的我?”他油然想起當時回復宋丹質疑時的話:“我很幸運,可以拒絕不公平。那些不幸的人呢?”
他痛苦地思考:“我只是希望別人不像我這樣被欺負。但是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黎塞留伸手摩挲莊言的臉頰,冰涼的柔軟化解了他的糾結:“所以你是第一位往生的聖徒。消滅弱勢的唯一手段是弱者不自危,強者守雷池。這就是弱者保護的終極目的。你的心願不就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