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裡放著悠閑的莫扎特,反而讓莊言開始煩躁。他像坐在枝頭的猴子一樣蜷腳蹲在酒吧凳上,昏昏沉沉喝光那口威士忌,像抽掉筋一樣軟在實木吧台上,然後不依不撓地用中指把空杯推遠一寸。
酒保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於是往杯裡“咣當”撇了枚冰塊,又給莊言斟了半杯。
酒吧裡暗香奔湧,美麗的女人來了又去,莊言只是專心致志地喝酒。當墮落成了習慣,灌醉自己就變成了莊言每日不忘的任務了。
“要打烊了。”酒保提醒莊言。
“我要是吐在你的店裡,”莊言知道酒保在想什麼,他軟綿綿地摸出錢包拍在桌上,慢條斯理地說,“這就是你的。”
“您使勁兒喝,我家的威士忌是這條街最好的。”酒保殷勤地說。
莊言得意地笑了,然後滿足地端起杯子要喝。
然後五只冰涼的手指從莊言唇邊奪走了酒杯,只過了一秒鐘,莊言就看見空蕩蕩的玻璃杯重重拍在吧台上,冰塊還在杯裡叮咣亂轉。
擦杯子的酒保嘴巴張成了o型。
“哪來的孫子……”自從經歷奪妻之恨以後,莊言對這種“從人家嘴皮子下面橫刀奪愛”的行徑有了痛入骨髓的仇恨,所以他馬上就忍不了了,豪情萬丈地拍案而起,吧台上的錢包都跳了一下:“是不是挑事兒?”
然後莊言和一雙挑事兒的眼睛對視。時間靜止了。
這是莊言的前女友宋丹。被人橫刀奪走的玩意兒突然跑回來,讓莊言有種措手不及的惋惜。
莊言本來期待這一幕等到自己假說成立、名利雙收、走上人生巔峰的時候再發生的。但是宋丹很明顯沒有給他揚眉吐氣的機會。她喝掉那半杯威士忌以後,用“我就挑事了,你要怎地?”的大無畏眼神瞪凳子上的莊言。
莊言准確的說是蹲在凳子上喝酒的,所以天時地利人和俱喪,他決定免戰。於是他仰望著橫行霸道的前女友,很直接地問:
“找我復合還是找我借錢啊?”
宋丹隨手掏錢結了賬,勾嘴角笑道:“借錢?可能嗎?”
莊言聳肩,反唇相譏:“復合?可能嗎!”
宋丹意識到,要戰了。
她轉身倚著吧台挖苦莊言:“喝酒都保持這麼原始的姿勢,怕喝多了摔嗎?”
莊言驕傲地昂起下巴:“幾萬年前的猴子用我現在的姿勢蹲在地上品嘗腐敗水果裡的乙醇。我在用行為藝術向第一個接觸酒精的祖先致敬。”
宋丹覺得好有道理我竟然無言以對,她張開的薄唇無聲翕動了兩下,放棄了,直截了當地開條件:“你被斃掉的課題,重新拾起來吧。我給你研究環境和條件,作為交換,你的研究進度和成果對我完全透明,同時犧牲一部分人身自由。”
莊言嗤笑一聲:“怎麼可能。整個課題方向就是錯誤的,我的研究被禁止了。沒有世界海洋安全組織的授權,對戰姬的一切研究屬於違法。”
“如果我有豁免權呢?”宋丹看著莊言的眼睛問。
莊言終於把腿從椅子上垂了下去,他嚴肅地看著前女友,努力讓自己的屈服看上去不那麼窩囊:“那麼我接受你的霸王條款,但是保留立場的自由。”
宋丹隨手拿起桌上的錢包丟在莊言懷裡,扭頭走出去:“上車說。”
致遠紀元二零二五年,一種全新的人類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致遠星上。這些新人類有三個特點。
首先,身體強度超越了坦克。負重力連螞蟻都望塵莫及,生命力讓核輻射區的蟑螂汗顏,滿足了古代人類對神仙的一切幻想,上可飛九天撈月,下可赴深海捉鱉,單手舉大炮,續航賽南孚。於是她們背上三百八十毫米口徑戰列聯裝炮在海面飛馳的時候,宣布了戰列艦時代的終結和所有軍艦的失業。
其次,心理上,立場堅定,單純認真。生態上,忽略生長過程,直接以成品姿態問世,出現的第一天即可流利地報出自己的籍貫,番號,姓名,噸位,誠摯地要求加入人類的陣營,像個大義凜然的志願者一樣提供無償討伐深海艦隊的服務,全然不顧及人類的感受。但是迫於海洋已經被來歷不明的深海艦隊全面占領,人類懷著“既然是友軍那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的大度,允許這些半路出家的新人類加入各地的海洋安全承包公司,出擊討伐深海艦隊。
最後,這些新人類的種群中,至今沒出現一個男性。她們性格不一,百花齊放,個個有公主的命,卻懷著村姑的心,包攬最累的活兒,起早貪黑跟深海戰艦撕得天昏地暗,風裡來雨裡去地保衛海疆防線,居然還一個個樂在其中,讓人肅然起敬。於是大家懷著敬意,稱呼新人類“戰姬”。
戰姬的問世宛如投石問水,蕩起惶恐的漣漪。公眾發現戰姬以蕩平人類公敵為己任以後,迅速平靜下來,投入到轟轟烈烈的畫周邊、印同人的事業中去。
但是學富五車的科學家們的注意力很難轉移。基礎物理學協會曾經組織了業界同好去參觀戰姬的出生地“船廠”,浩浩蕩蕩四百多個名震四海的泰鬥巨匠在船廠蹲守了一天,有人說只要往人群裡丟顆燃燒彈,聯合國都得降半旗。
然後這規模浩大的觀光團在無數儀器的監控下,目睹了一艘戰列艦剎那變成戰姬的全過程。
簡單的說,這個過程分成三個步驟:
第一步,戰列艦出廠下水。
第二步,儀器高速連拍。
第三步,戰列艦不見了,一個戰姬歪在地上揉眼睛。
戰姬自報姓名以後,大家紛紛表示,維內托小姐上稱量一量好嗎,我們想知道剩下的三萬五千噸鋼鐵跑哪兒去了。
沒想到維內托小姐嚴肅地說:“我怎麼知道你們的鋼鐵跑哪裡去了,別想把這筆爛賬記到我頭上!”
後勤課長馬上解釋,我們不是要追究鋼材的去向,我們只想知道您的體重。
然後維內托的臉稍微紅了一下,逞強拒絕:“不行,只有這件事不可以答應。體重是秘密。”
快被質量守恆定律逼瘋的基礎物理學協會主席氣的哮喘發作,歪在助手懷裡半死不活,拼命往嘴裡噴抗過敏噴霧。
全世界頂尖物理學家們焦急的目光全部彙集在塔蘭托港尼亞中將的背上。尼亞只覺得背上燙的像曬日光浴。
尼亞知道,這些老頭子隨隨便便挑一個來訪問講學都能讓全國上下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現在四百束幽怨的目光簡直讓中將不敢回頭。
於是尼亞走出去,生硬地下令:“維內托號戰列艦,我以塔蘭托港中將提督的身份,命令你走上體重計。”
維內托居然咬著嘴唇答應了,立正對中將敬了個標准的禮,不情不願磨磨蹭蹭地站到了體重計上,一邊碎碎嘀咕:“哼,五十公斤妥妥的啦,唉,節食什麼的總是堅持不下來呢……”
然後體重計的指針搖搖擺擺停在了四十公斤的標上。
物理學家們沒反應過來,然後塔蘭托港的驅逐戰姬天真地問:“和我一樣重呢!維內托姐姐也是驅逐艦嗎?”
維內托不承認,嚷道:“開什麼玩笑啊,姐姐可是戰列艦啊,怎麼可能和驅逐艦一樣輕啊,這個電子稱在騙人吧!”少女心碎了一地,一邊尷尬地逞強,一邊用力拍電子稱,試圖暴力左右指針朝向。
然後尼亞回頭敬禮,彙報道:“體重四十一公斤,目測身高一米六,數據與正常人類相符。”
“一米六”幾個字眼飄到耳朵裡,維內托眼淚汪汪咬著唇,充滿譴責地怒視了尼亞的背影一秒,終於忍不住悲傷,哭著跑掉:“過分!太過分了!你才一米六!算女生身高的時候要記得加上八釐米高跟鞋啊笨蛋提督!!”淚水飛在空氣裡。
同樣悲傷的還有基礎物理學協會主席和全體參觀團,他們開始提出各種假設,搜腸刮肚試圖解釋面前的悖論。
尼亞試圖替維內托小姐的冒失道歉,但是他發現這些專家大師已經自成一片小宇宙,自顧自竊竊私語,邊說邊往回走,壓根兒沒人搭理他了:
“戰列艦變成維內托小姐的時候,你看清楚了嗎?”
“怎麼看得清啊,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情吧?只能寄希望於監測儀器和高速連拍攝像機了。”
“三萬五千噸質量全部湮滅的話,產生的能量能掀翻星球吧?怎麼會就這樣無影無蹤了呢?”
“問上帝去吧。”
後來的一年裡,物理學家的自殺率開始堅定、平穩地爬升,統計曲線陡峭的像一只勇攀高峰的股票。
當唯物主義中堅力量在絕望和迷惘中亂成一團的時候,牧師開始傾巢而出,布道講學,拯救世人。他們宣布,主的意志在冥冥中眷顧著世人,當惡魔的軍隊從深不可測的海底爬上來的時候,主馬上派出了他的後宮,啊呸,派出了他的天使軍團來拯救世界了。
“所以要相信主,”牧師苦口婆心,“每當存亡關頭,主都會毫不吝嗇地用奇跡來播撒他大公無私的愛,所以不要為股票跌破發行價而耿耿於懷地怨恨主了,那幾個錢沒了就當作捐了啊,少去一次馬爾代夫會死嗎?嗯?會死嗎?而且天堂不是婚介所啊,你的女朋友跟別人跑了就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啊不要把什麼黑鍋都往主頭上扣啊!現在信了吧,服了吧,快來皈依,死後上天堂哦,屬於你的專屬戰姬在天堂等著你哦!”
說遠了。
回到戰姬身上來。
和物理學家不同,混到分子生物學博士的莊言不在乎“三萬五千噸質量到哪裡去了”,當前輩們為了被扭曲的基礎定律而痛心疾首時,莊言是用另一種心態去看問題的。
一如麥哲倫證明世界是球體一樣,莊言沒有浪費時間去悼念陳舊的理論,而是開始用行動探索新的知識。他開始動用一切關系搜集戰姬的參數和資料,包括體溫,脈搏,動脈壓,星座,愛好,三圍。他的辦公室釘滿了戰姬的照片,牆上的世界地圖上標出了戰姬服役的規模和地標,辦公桌上的醫學巨著和關於外星生物的形態學假說文獻堆積如山。
莊言第一個假設是,戰姬是外星人。他用最險惡的用心揣測過戰姬突然出現的目的,也用反證法推演過戰姬“無害”這個命題的可靠度。但是徒勞無功。
因為這群大公無私的小碧池們真是太反常了。
就像千裡迢迢來助人為樂的社區服務隊一樣。
什麼外星人會腦抽來做這種事情啊!感覺像人類在討好猩猩啊!就算是外星人的話也酷似什麼外星環保組織在拯救瀕危的人類啊!
事出反常必有么。莊言的好奇逐漸變成了執著,執著飛快地升華成信仰。真理之門越沉重,他越堅信推開門後會看到驚世駭俗的真相。
就算被衛兵用槍頂著驅逐出戰姬的居住區,就算在勞教所裡用餐盤按著p股入睡,莊言都沒有放棄他的研究。直到他撞上一面堅不可摧的鐵幕。
世界海洋安全組織。
這是深海艦隊出現以後,全人類以財閥資助和進駐代表的方式成立的倍受尊敬的權威組織,這個組織統籌著全世界海洋安全承包商和旗下戰姬對深海艦隊的討伐進度。自然而然地,它通過了《戰姬隱私保護條例》,以極其精巧的方式,在立法層次上禁止了所有非授權狀態下對戰姬的學術研究。
就算莊言都無計可施。
至少維內托開心了,很長時間沒人問她體重了。
所以後來維內托看見拿著體檢表的莊言的時候,她有擰頭就走的衝動。
“不是說開飛機就可以了嗎?身高這種細節難道就不能微笑著忽略掉嗎!”維內托的心情整個是崩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