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盡的星輝與色彩面前,伯特萊姆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解體,而一些不應屬於自己的“東西”正在迅速地湧入自己的靈魂,並進行著快速的侵蝕和替換——有那麼一瞬間,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但下一瞬間,他對於自己的一切認知便被淹沒在浩如煙海的信息深處,在這之後又過了一個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具剛剛占據沒多久的軀體已經開始脫離控制。
他滋生出了新的器官,原本多年前便木質化的體表重新有了血肉的蹤跡,他睜開了一雙又一雙眼睛,而那每一雙眼睛背後似乎都有著一個獨立的意識——數不清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吵吵嚷嚷著,最終化作一片宏大卻又混亂的呼嘯聲,而在這呼嘯聲中,他看到一個巨大如燈塔般的身影降臨了。
那身影站在小山前,向著這邊俯下身子,她伸手抓向大地,如同巨人撿拾路邊石子,伯特萊姆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逃跑,但他的身軀卻主動投入了那只籠罩在紫色霧靄中的手掌,再然後……他便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精神,如擁抱恩賜般暫時失去了意識。
彌爾米娜伸手把那個又像樹人又像人類的生物抓了起來,低頭有些好奇地觀察了一下ta的軀體,這東西的怪異形態讓她很感興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把這個生物留在自己的實驗室裡——根據神經網絡中傳遞的信息,這應該就是那個從貝爾提拉的“捕食”中逃脫的黑暗神官——作為一份重要的情報來源,這是帝國的財產。
於是這位萬法主宰只能遺憾地嘆了口氣,她那如高塔般的身軀在一片旋轉的雲霧中挺立,此刻又開始飛快地縮小、消退,隨後有規模宏大的符文陣列在她背後張開,在一連串復雜的變換中,符文重新連接成鎖鏈與圓環,將那些足以令凡人發狂的力量重新壓制、封鎖回去,短短十幾秒後,站在雲霧旋渦中的巨大身軀消失了,只余下只有區區兩米多高的彌爾米娜.zip站在宅邸的大門口,她腳下則是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伯特萊姆。
這名昔日的黑暗教長如今就像是一團由藤蔓、木塊和軟爛碎肉拼湊在一起的圓柱狀物,一幅猙獰可怕的臉孔鑲嵌在其頂端,其中段則是他的第二張臉——以及第三和第四張臉。
“……不就是看了一眼麼,至於這樣……”彌爾米娜頗有怨念地嘀咕了一句,接著隨手在空氣中勾勒出幾個符文,接通了設置在宅邸中的魔網終端,“喂?喂……對,這裡是前線研究員米娜,我我這邊剛才抓到了那個逃跑的黑暗神官……對對,就是從貝爾提拉那邊跑掉的,告訴她不用追了。啊?這邊剛才的反神性屏障波動?是抓捕的時候……對,提前確認了周邊,沒有泄露。我知道我知道,回頭會寫報告的,之前確定過那套流程,我懂……”
……
滾滾熱浪在森林中升騰,魔導炮與重型燃燒器所制造出的“淨化之路”從法爾姆要塞一直延伸至森林屏障的北部盡頭,伴隨著粗大的木質肢體運動時所發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披掛著沉重裝甲、手持重火力武器的“新銳樹人守衛”從森林中跨步而出,一邊繼續將可怕的火力傾瀉到那些在焦土中四處奔跑的畸變體和生化怪物頭頂,一邊穩定地將戰線向前推進。
“轟隆!!”
一枚明亮的光球掠過天空,一聲格外震耳欲聾的爆炸從遠方傳來,精靈女皇貝爾塞提婭親自召喚出的“奧術星辰”墜落在森林邊境的地平線上,摧毀了最後一個還在發射能量光彈的畸變體炮擊陣地,而伴隨著敵方重型遠程火力的徹底啞火,裝甲樹人衛士們也在陣線前端站穩了腳步。
它們張開樹冠周圍的枝丫,降下那如同花苞一般的合金護甲,一道道藤蔓從樹冠中垂墜下來,大量披堅執銳的游俠戰士便沿著繩索從上方落下,開始收割焦土上殘存的敵人,並掩護後方的工程部隊抓緊修築工事,構築營壘。
一個體型格外高大、裝甲格外厚重、身上背著各種輔助作戰裝備的樹人衛士闊步走到了陣地中段,這令人敬畏的守衛者張開樹冠周圍的合金甲片,一個嬌小的身影便從中探出頭來——她留著金色的長發,有著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膚,諸多玄奧的符文在她體表閃爍,魔力的光輝在其皮膚表面游走,她看向地表,看到了站在數尊精金魔像之間的貝爾塞提婭,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女皇陛下!我們打的還行吧?”
“非常令人驚嘆的火力推進,現在這片森林重新回到我們手中了,”貝爾塞提婭絲毫沒有吝嗇自己的贊譽,她看著正騎在樹人衛士身上的“索林遠征軍指揮官”——這是如今貝爾娜在南線聯軍中的公開身份,“你需要休息一下麼?你一直在一個人指揮這支龐大的軍隊……”
“不用,我精力非常充沛,”貝爾娜燦爛地笑著說道,還揮舞了一下自己那看上去纖細的拳頭,“我這幅身體是特殊‘制造’的,平常除了必要的‘休養’,幾乎不需要休息。”
“那就好,”貝爾塞提婭點頭說道,接著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越過了樹人衛士的身軀,投向了不遠處那片靜臥在山峰與平原之間的巍峨陰影,“終於……我們回到了這裡……”
“這裡……”貝爾娜也不由得轉過身去,看向精靈女皇視線所至的方向,她同樣看到了那片巍峨的陰影,看到了那斷裂坍塌的“山體”,山谷間崩落倒塌的宮殿樓宇,以及如巨獸殘骨般猙獰著指向天空的要塞龍骨,群星聖殿的殘骸如一道破碎的山脈般倒映在小精靈的眼眸中,讓這位離鄉多年的少女突然有點恍惚,“我上次見到它,它還是那麼雄偉地漂浮在天空……”
“歷史總要翻到下一頁的,我們能做的,只是在這個過程中不要讓文明蒙塵,不要讓先祖蒙羞,”貝爾塞提婭聽到了小精靈的感嘆,她帶著平靜的表情淡淡開口,“而且群星聖殿雖然已經墜毀,它卻仍然守護著我們的文明——接下來,我們將以群星聖殿的主殘骸為根據地,在廢土邊境建造起一座新的‘前哨要塞’。
“聖殿的合金護壁和龍骨將支撐起我們的城牆與塔樓,坍塌區可用的結構將被回爐重鑄,瓦倫迪安已經開始安排國內的生產設施加班加點制造淨化裝置的組件,待聯軍在群星聖殿的殘骸區站穩腳跟,我們就開始建造阻斷牆的第一座‘淨化塔’。”
貝爾娜靜靜地聽著白銀女皇向她講述未來的部署,腦海中仿佛已經浮現出了聯軍戰士們重新踏入墜毀的聖殿殘骸,清理那些崩落的廢墟,重新點亮熄滅的燈火,改造坍塌傾頹的走廊,在廢墟邊緣築起新圍牆的景像,一種已經有些陌生的悸動在她心底漸漸復蘇過來,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回憶起這種感覺——這是數百年前她第一次跨過歸鄉者長橋,第一次面對未知的北方世界,第一次踏上冒險旅途時的興奮和期待。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再也不會產生這種感覺了,但現在看來……值得期待的人生似乎此刻才剛開了個頭。
……
“彌爾米娜抓到了那個叫‘伯特萊姆’的黑暗神官,”塞西爾城的最高政務廳中,高文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對剛剛踏入辦公室的赫蒂說道,“現在已經送到菲利普的基地了。”
“被彌爾米娜女士抓到了?”赫蒂聽到這話頓時一愣,腦海裡迅速劃拉了一下活體森林南部區域廣闊戰線的大致地圖,表情變得古怪起來,“不是說那個黑暗神官從貝爾提拉的‘捕食區’裡跑掉了麼?那地方離我們的前線實驗室可有著一段距離,他是怎麼會被彌爾米娜女士抓到的?”
“……大概是驚人的運氣以及卓越的尋路天賦吧,”高文想了半天,也只能給出這個答案,“而且他還親眼目睹了彌爾米娜的神話形態——在沒有任何保護裝置的情況下。從前方傳回來的情況看,我們這次是徹底不用擔心那家伙逃跑的問題了,剩下的大概只需要擔心貝爾提拉還能從那家伙的思維器官中弄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赫蒂的表情變得愈發微妙,憋了半天才小聲嘀咕出一句:“我可不想知道那倒霉家伙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羅塞塔·奧古斯都開始履行他的承諾了,”高文沉聲說道,“那麼南線情況如何?”
“‘索林遠征軍’的加入穩定了南線的局勢,現在南部聯軍得以抽出兵力鞏固他們的西北邊境,從奧古雷部族國南下的畸變體軍團已經被遏止在格瑞塔要塞北部,不過那裡的戰鬥仍然很激烈;另一方面,白銀帝國的千年軍團正在‘索林遠征軍’的火力支援下逐步收復森林屏障北方的土地,目前已經推進至群星聖殿墜毀區。根據白銀女皇傳來的消息,她下一步將奪回群星聖殿的殘骸,並以其為基礎構築推進基地,作為阻斷牆的南部起點。”
“‘索林遠征軍’麼……”高文輕聲重復著這個字眼,“好吧,貝爾提拉說的沒錯,那個小精靈和她帶過去的‘保鏢’們看來是發揮了遠超預期的作用。不過聽上去那邊的局勢仍然沒有徹底穩定下來,從奧古雷地區南下的畸變體如今只是被暫時阻遏在高嶺王國的西北邊境,南線聯軍並沒有能力徹底消滅那些怪物……”
說到這,他搖了搖頭:“西線那邊呢?柏德文公爵傳消息過來了麼?”
“西線淪陷區眾多,各部族受創嚴重,再加上奧古雷部族國原有的邊境屏障被畸變體軍團破壞殆盡,漫長的邊境線需要處處設防,柏德文和金娜帶過去的遠征軍不得不被拖住了腳步,”赫蒂表情有些嚴肅地說著,“現在他們剛剛徹底堵住群山屏障中的缺口,但仍有許多失控的畸變體在山林中活動並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奧古雷內陸城市移動。那地方現在遍地難民,大量聚集區缺乏保護,被一道籬笆圍起來的‘庇護所’哪怕面對落單的畸變體都有可能蒙受重大損失……情況非常復雜。”
“變成了長期的‘剿匪戰’麼……”高文眉頭漸漸皺起,“柏德文應該能應付這種局面,但關鍵是我們等不起……阻斷牆必須盡快建起來,橫貫廢土的部分不能只靠提豐帝國去完成,那壓力和風險都太大了……瑞貝卡那邊在做什麼?”
“在給塵世黎明號建造更多的超臨界加速器,還有煉獄燃燒彈組裝廠,”赫蒂在說到這裡的時候語氣顯得有點生硬,這恐怕是簽預算的手抖了又抖之後產生的後遺症,“晝夜不停地造。”
“很好,”高文頓時面帶微笑,“這正是她擅長的,也是西線急需的——如果我們沒辦法在地面上快速建立一個‘西線推進點’,那麼從天空直接把廢土西部炸出一條道也是個思路,到那時候再建造西部阻斷牆也會方便很多。”
隨後他輕輕舒了口氣,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接下來,就看貝爾提拉那邊能從她的‘昔日同胞’腦袋裡挖掘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如果我們能掌握那些黑暗神官具體的部署以及哨兵真正的目標,天平或許也就有機會徹底向著我們傾斜了……”
……
在一片被無數純白小花覆蓋的花園中,一個身披灰白色布袍、面孔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猛然間睜開了眼睛。
一瞬間,大量抽像錯亂、破碎零落的印像碎片湧入了他的腦海,衝擊著他的精神,他無法從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中回憶起任何具體的東西,然而卻有無比深刻的恐怖“印像”鋪天蓋地地朝他碾壓過來,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已經遺忘了某些可怕的事實,卻唯有“恐懼”本身深深地烙印在靈魂深處。
這可怕的感覺如同某種漫長的折磨,哪怕只持續了短短幾秒鐘,也足以讓中年人抱著腦袋發出一連串含混而痛苦的吼叫,他在花田中翻滾,仿佛感覺自己的頭腦在被強酸逐漸溶解一般,直到沙沙聲與腳步聲突然從旁邊傳來,頭腦中的痛苦突然消散,他才渾身抽搐著停了下來,並帶著茫然的視線抬頭,看向了那個正在向這邊走來的身影。
一襲淡綠色長裙的貝爾提拉在花園中心停了下來。
她俯視著蜷縮在地上的中年人。
“多年不見,伯特萊姆。
“歡迎來到你的安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