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豐宣戰了。
馬裡蘭站在長風要塞最高的塔樓房間內,眼睛透過水晶玻璃窗眺望著提豐帝國的方向,臉色緊繃,久久不發一言。
來自帝都的命令以及提豐方面的宣戰聲明分別放在他的手邊。
一個龐大的旋渦已經成型,攪動這個旋渦的到底是神明還是提豐的主戰派到現在已經沒了意義,重要之處在於,當一個巨大的旋渦開始發揮出它的力量,所有身處其中的人似乎都沒多少選擇——或許這件事真的是瘋狂失控的戰神信仰在推動吧,但對塞西爾的士兵們而言這並沒什麼區別,奉皇帝之命和奉神明之命的敵人都是敵人,而敵人就在冬狼堡的方向。
情報顯示,冬狼堡防線從昨夜開始便在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調動,規模龐大的主力部隊正在集結,甚至連冬堡的黑旗戰鬥法師團都在向邊境移動,又有來自提豐內部的線報,顯示可能有數個後備軍團也接到了來自奧爾德南的命令,盡管這最後一條情報很模糊,但已經足以側面佐證提豐人的戰爭意圖。
現在塞西爾的優勢是軍事行動的速度。
馬裡蘭低下頭,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攤開了長風-冬狼堡地區的戰術地圖,締約堡格外醒目地處在地區中央的緩衝地帶,而在這像征兩國和平的堡壘旁,數個帶有塞西爾標記的藍色旗幟正插在地圖上。
……
締約堡旁的開闊地上,以數百輛各型坦克、多功能步兵戰車以及運兵車組成的機械化部隊正佇立在寒風中,塞西爾的藍底金紋旗幟高高飄揚在冬日的天空中,這原本由兩國共同派兵駐守的堡壘現在已經完全落入塞西爾手中,堡壘中原有的少數提豐人幾乎沒做多少抵抗便做了戰俘——現在他們的旗幟已經被扔在地上,而他們自己……大概還沒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輛裝甲指揮車內,菲利普微微呼了口氣,神色逐漸變得冷峻肅然。
一名參謀進入了指揮車,身上裹挾著來自外面的冷空氣,他快步來到菲利普身旁,低聲詢問:“將軍,下一步的……”
“黃昏前對冬狼堡發動閃電突襲——重炮猛攻,集群推進,不必吝嗇彈藥,我們的任務是在提豐人的主力部隊完成調動和集結之前摧毀他們的邊境防御核心——至於具體行動,就按照之前敲定的第二套方案執行。”
“是,將軍!”
寒風中,魔能引擎的澎湃動力一台接一台地釋放出來,軸承旋轉,連杆運作,履帶碾壓著堅硬荒蕪的大地,一輛輛戰車發出了低沉的轟鳴,開始向著提豐防線的方向移動。
……
塞西爾人來了。
西北方向的丘陵地區升起了數朵魔力光焰,在隨後的幾分鐘內,便開始有火焰和爆炸的閃光從那個方向升騰起來,短暫的延遲之後,冬狼堡的城牆上便可以聽到隱隱約約的轟鳴聲從遠方傳來,那些低沉隱約的轟鳴讓士兵們略有些緊張,更讓安德莎的臉色愈發陰沉下來。
年輕的狼將軍離開窗前,回到擺放著大型戰術地圖的長桌旁之後,她看向城堡中的一名高級軍官:“我們設置在小三角坡的機動部隊和塞西爾人交戰了。”
這名軍官正將視線從戰術地圖上移開,他看著安德莎的眼睛,臉色十分嚴肅:“從締約堡到小三角坡並不近,高速行軍的騎士團也需要兩個小時才能抵達——塞西爾人的速度比我們想像的更快。”
“他們主要以戰車為移動手段——各種各樣的戰車,”安德莎看著自己的部下,“既是載具,也是武器,更是堅固的堡壘。”
“根據現有的情報,騎士部隊除非提前蓄能並借助聯合護盾和熱能錐體的力量一次性破壞塞西爾人的‘鋼鐵推進戰術’,否則任何情況下常規部隊在和那些戰車正面作戰的時候都會陷入極大的不利局面——另一方面,機械化戰鬥法師部隊可以和那些戰車對抗,通過靈活戰術和遠程攻擊的方式,但也僅僅是對抗,並無明顯優勢,我們需要……”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門外傳來,傳令兵的聲音隨之響起,打斷了這名軍官的發言:“將軍!冬堡伯爵和黑旗魔法師團抵達了!伯爵現在就在外面。”
安德莎立刻抬頭:“快讓冬堡伯爵進來!”
伴隨著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身穿深藍色繁星法袍、腰間佩帶著寶石短杖和黑色魔法書的帕林·冬堡伯爵踏入了房間,在看到這位熟悉的長輩之後,安德莎明顯露出了松一口氣的神色,她起身迎上前去:“冬堡伯爵——我們一直在等您。”
“希望我還沒有錯過什麼,”冬堡伯爵點點頭,“我聽說塞西爾人已經開始進攻了。”
“是的,已經開始進攻,而且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抵達冬狼堡防線,”安德莎坦然說道,“現在我們設置在小三角坡一帶的機動部隊已經和他們接觸。”
帕林·冬堡嗯了一聲,又問道:“除了黑旗之外,還有哪支部隊就位了?”
“從褐谷方向來的國立騎士十七團和二十二團已經在正午前抵達冬狼堡,然後就是您的黑旗魔法師團——剩下的部隊都還在路上,最早恐怕也要明天這個時候才能抵達。”
“那麼塞西爾人肯定會爭取在今天傍晚之前強攻冬狼堡,以提前瓦解這條防線,”帕林·冬堡立刻說道,“冬狼堡是西北方向進入帝國境內的唯一門戶,塞西爾人不會希望看到它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的……”
房間中有幾名軍官忍不住低聲交談了幾句,然而整個房間很快便重新陷入安靜。
在一晝夜內強攻並摧毀一座堅固的、擁有護盾和附魔城牆的堡壘,這在舊日的戰爭秩序中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然而坐在這裡的人都不是孤陋寡聞的鄉野村夫,他們每一個人都研究過從塞西爾傳來的各種情報,因此他們很清楚——塞西爾人不但這麼做過,而且還成功了不止一次。
“這不僅僅超出我們的預料——我相信對塞西爾人也是同樣,”帕林·冬堡淡淡說道,“這是一場誰都沒有做好准備的戰爭,所有人都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旋渦成型之後,每個人都會難以抵抗地陷進去,所以我們可以謹慎、嚴肅一些,但大可以不要那麼悲觀。”
安德莎呼了口氣,點點頭:“確實如此。塞西爾人來勢洶洶,但……”
她的話剛說到一半,便仿佛察覺到什麼般突然停了下來,房間中的軍官們一時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有些面面相覷,但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他們讓所有人保持安靜,而在一片安靜中,安德莎和她的副官一同屏氣凝神,仔細聽著外面傳來的聲響。
小三角坡方向密集的爆炸聲正在迅速變得稀疏下來。
“不到半個小時,”一旁的副官臉色陰沉,“比我們預料的更快……”
一名軍官忍不住小聲嘀咕:“如果有鐵河騎士團和神官團的話,高等級戰爭祝福再配合上戰鬥法師團的戰略魔法,我們就可以在西北方向阻遏敵人的攻勢……”
安德莎看了這名軍官一眼,隨後收回視線:“我們已經沒有鐵河騎士團了,也沒有神官團——只有冬狼騎士團的主力部隊以及三支援軍,還有這座堡壘。女士們,先生們,在此基礎上想想該怎麼應對那些塞西爾人吧,這才是面對現實。”
安德莎仍然保持著嚴厲的表情和斬釘截鐵的語氣,仿佛絲毫沒有動搖,但作為與之相熟的長輩,帕林·冬堡卻能夠感覺到這位年輕的狼將軍深藏內心的沮喪和遺憾。
但他想不到寬慰的話,而且他知道這裡絕大多數人恐怕都是類似的心情,就連他自己,此刻也樂觀不到哪去。
而這種壓抑並非來自那些塞西爾人,也不是出於對戰鬥的懼怕——帝國的軍人從來不畏懼戰爭,真正動搖他們的,是提豐陰雲密布的未來。
異變的戰神教會,失控的王牌騎士團,隱藏在身邊、不知何時就會突然爆發的污染,這些東西大家都盡量不放在這種地方討論,但每一個人都知道它們實實在在地壓在所有人面前,甚至為數不少的軍官在接觸到更深一層的情報之後還會產生一個更加可怕的擔憂——
鐵河騎士團在精神污染的作用下失控了,而他們是戰神的信徒……那麼同樣身為戰神信徒或者多多少少接觸過戰神信仰的自己,會不會也突然之間陷入瘋狂?甚至……自己此時此刻正在思考的事情、正在布置的戰術,真的就是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嗎?
帝國的軍人也是人——這些可怕的壓力無論如何都在動搖著每一個人的士氣。
“我們在防線西側設置了大規模的奧術應激力場,”短暫安靜之後,安德莎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這是針對魔能引擎和魔網基板的種種特性做出的針對性陷阱,它們應該可以發揮相當大的作用——如果成功阻遏了敵人的推進,黑旗魔法師團的戰略法術打擊想必會發揮更大效果。”
帕林·冬堡揚起眉毛:“奧術應激力場?那是皇家法師協會的研究成果……你們已經把它們實用化了?”
“勉強能用,”安德莎點點頭,“主要是布置時間不夠,但還是可以發揮出一定效果的……”
在讓帕林·冬堡伯爵暫時去休息之後,安德莎才長長地呼了口氣,她比之前略微輕松了一點,但也只是一點點。
“我們仍然沒辦法和塞西爾人建立聯系麼?”她突然轉過頭,看向身旁跟隨自己多年的副官。
“所有的嘗試都失敗了,”副官立刻挺直身體,肅然答道,“我們嘗試用傳訊裝置呼叫長風要塞的備用線路,對方沒有回應,我們還派出了三波信使,卻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看樣子塞西爾人已經被徹底激怒,在分出勝負之前,他們大概不會和我們談判了。”
“該死……”安德莎咬了咬牙,“他們的腦子難道也混亂了麼……”
副官有些擔心地看了自己的長官一眼,猶豫片刻之後,這個跟隨安德莎多年的年輕人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將軍,您到現在還認為這場戰爭可以停下麼?我們雙方都已經實質性動武了……恕屬下直言,我認為這時候還嘗試聯絡那些塞西爾人、嘗試解釋誤會已經是無用之舉了……”
“但事實就是這一切本不該發生!”安德莎盯著自己的副官,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這場戰爭對帝國有害無益,對所有人都有害無益,只有那些被污染的瘋子能從中得到些虛假的滿足——聽著,再聯絡一次,這是命令。”
副官迎著安德莎的注視,兩秒鐘後還是低頭接受了命令:“是,將軍,我再去一趟傳訊塔。”
副官離開了,安德莎則留在這裡,帶著愈發沉重的心情,面對這場逐漸碾壓過來的災難。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情報開始彙聚到她面前。
那是在外活動的偵察兵以及天空的獅鷲部隊冒死收集來的情報——而在一封封情報中,塞西爾人的“鋼鐵推進戰術”終於真真切切地呈現在冬狼堡的守衛者們眼中,關於那些戰車的性能,關於塞西爾人的戰鬥方式,關於雙方作戰能力和戰術的對比……
而隨著情報一同到來的,還有那支不斷推進的鋼鐵軍團。
在太陽下山之前,設置在冬狼堡西部邊界的最後一座哨所目視到了塞西爾人的軍隊——鋼鐵打造的戰車從平原方向駛來,在炮火轟鳴中,戰車的履帶輕而易舉撕碎了哨所的防御,而在那之前僥幸撤離的士兵帶來了十幾分鐘後冬狼堡就會進入敵人射程範圍的消息。
這是最後的情報了。
與此同時,副官也帶來了最後的壞消息——長風要塞方向仍然沒有回應冬狼堡的聯絡。
安德莎站在高聳堅固的城牆上,要塞上空的能量護盾正在逐漸提高充能等級,她腳下的附魔城牆也因此和魔力產生了共鳴,部分石磚偶爾傳來輕微的震顫,但這些不斷攀升的防護等級絲毫不能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很多東西,只有在實際面對之後才會明白,再多的事前推演都比不過現實來得深刻——安德莎清楚地看到了提豐軍隊的短板。
塞西爾人的魔導技術改變了這個時代,時代的改變就意味著一切都要隨之發生變化——這既包括人類的生活方式,也將包括戰場上的一切。
提豐人慢了一步,而這遲緩的一步表現在戰場上,便是提豐人的軍隊中並沒有足夠的、可以和塞西爾人的新式武器“對等”的單位。
面對那種被稱作“坦克”的鋼鐵戰車,帝國的鐵河騎士團已經缺席,神官團不可再用,僅剩下最近完成升級訓練的戰鬥法師們可以借助魔導車與之一戰,然而後者卻有著數量上的嚴重短板,同時在這種新式的戰場上,他們也遠遠不如曾經經歷過內戰和神災的塞西爾軍隊有經驗。
一番比對之後安德莎終於發現,當塞西爾人的戰車開上戰場之後,她手下竟然找不到多少兵種可以踏出冬狼堡,可以在正面戰場上和敵人正面作戰!
從締約堡到冬狼堡,這一路上連續失利的數個機動部隊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事實上即便鐵河騎士團和神官團沒有缺席,這種“無兵可用”的窘境其實也不會有多少改善,原因很簡單:鐵河騎士團和神官們都是提豐精銳中的精銳,都是難以訓練的珍貴王牌,然而塞西爾人的軍隊……全都是可以量產的機器以及訓練速度飛快的普通人!
在今天之前,安德莎從各種情報上看到過關於塞西爾軍隊訓練速度和魔導武器優缺點的資料,她也曾想到過這是一種易於量產、易於訓練、快速成型、快速成長的新式軍隊,她也曾針對這方面向帝都提過很多建議,想了很多對帝國現有軍隊進行改良的方案,然而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想像力……終究是貧乏了一些。
遙遠的戰場西側,有隱隱約約的煙塵和魔法的光輝閃耀起來,在漸漸下沉的巨日光輝中顯得似真似幻,虛實難辨。
今天,安德莎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在那個雨夜,在帕拉梅爾高地上究竟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