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確實參觀過了印刷工廠,並對工廠中那驚人的印刷機器印像深刻——他進去參觀的主要目的其實就是想試著印一批新的教典出來,以輔助傳教——但他還是被高文提出的那個數字嚇到了。
顯然,他之前概念中的“印刷一批宣傳材料”跟高文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個規模。
萊特最初想的只是能印個幾百上千冊的教典就好,這樣便足以在教會裡分發了。
盡管身為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名“白騎士”,盡管已經走上了改革聖光教會的道路,盡管在聖光之道的教義上他已經走在所有人的最前列,但他的起點終究只是個低階的傳教士,過往的經驗嚴重束縛了他的眼界和想像力。
但高文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問題——隨著時間推移,任何人的眼界都有提高的機會。在未來的魔潮和與之對抗的魔導工業時代面前,任何人的眼界都是不夠用的。
“十萬冊只是個預期數字,即便是對工業印刷機而言,這也是個不小的訂單,但絕非不可能達到,”高文說著自己的想法,“我們需要各種各樣的宣傳,從最簡單的傳單到帶有完整教義的新教宣傳冊都要有。盧安城最讓我滿意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座‘教士城市’,整座城中的教士和教士家屬數量巨大,而且即便是平民,也屬於較為富裕、靠近教會的虔誠信徒,他們的識字率非常高——否則的話我們的傳單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旁邊的琥珀剛開始也被高文的想法嚇了一跳,但這時候卻隱隱生出些質疑來:“不過話說回來,你把新教義扔進盧安城裡就能打垮那些神棍?不會反而刺激到那些神棍的神經,讓他們更狂熱地跟塞西爾對抗麼?”
“他們中的一部分當然會受到刺激,更堅定地跟我們作對,但也絕對會有一部分認同我們的教義,或者至少對聖光教會以往的做法產生質疑,”高文對琥珀提出的問題毫不意外,耐心地解釋道,“聖光教會那麼大,不可能只出了一個萊特,哪怕只有十幾個人的隊伍也會因為理念不同而產生分歧,你覺得整個盧安城裡上萬人真的每個人都覺得聖光教會過去一年多裡做的事毫無問題?”
琥珀摸著下巴:“emmmmm……你說的倒是有點道理……”
“領主說的確實是事實,”萊特略帶感慨地說道,“聖光教會確實是腐化了,但我相信在中下層的傳教士裡肯定還有具備良知的人存在。而且我的新教義雖然在狂熱的保守派信徒眼中屬於離經叛道,但實際上在聖光教會內部,關於‘閱讀經典的權力是不是應該分級’始終都有爭論,關於‘聖光是獨屬於少數人還是屬於多數人’也是個爭執不休的話題……”
琥珀頓時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你們竟然還爭論這個?我以為你們教會裡從上到下都是那種頑固派呢——當然你除外啊,你屬於狂戰士派的。”
“狂戰士……”萊特被噎了一下,隨後無奈地苦笑著,“當然會有爭論,聖光教會或許腐化墮落了,但我們又不是沒有思考能力。低階教士一直想要爭取研讀經典、解釋教義的權力,這是為了個人利益,而爭論‘聖光屬於多數人還是少數人’則是因為‘聖光之神眷顧每一個人’這個根本教義。除此之外,聖光教會內部的矛盾還有很多很多,我雖然不喜歡派系鬥爭,但又不是沒看過。”
“嘩……”琥珀誇張地驚呼起來,“看樣子你們那個教會比我想像的可復雜多了啊……”
高文雙手抱胸:“一個延續了這麼多年,而且膨脹到如今這種程度的宗教,不可能不復雜。”
隨後,他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的胡須,慢慢說道:“不過話說回來,要從精神基礎上動搖聖光教會,僅有印刷品是不夠的……萊特,關於聖光法術,你的研究進展如何?”
艾米麗發出一聲空靈的輕笑,隨後整個人化作一道流光,飛快地飛向了主廳後方的那扇門,沒用多長時間她便又飛了回來——兩手空空。
然而就在高文開始好奇是不是這孩子沒找到萊特想要的東西時,他卻看到艾米麗把手探進了自己的肚子裡——這個半透明的靈體小姑娘在自己肚子裡掏了一會,先是摸出來一個木頭刻的陀螺,然後又摸出來一把光溜溜的彩色石子,最後才摸出一塊巴掌大的符文基板來。
小姑娘開心地笑著,兩手捧著符文基板遞給萊特。
琥珀看的目瞪口呆的:“她怎麼把東西……藏在肚子裡?!”
“我也是偶然之間才發現的,”萊特一邊接過符文基板一邊說道,“教堂裡總是有些小物件莫名其妙換了地方或者消失不見,觀察之後我才發現原因:艾米麗雖然是個靈體,卻竟可以攜帶一些體積小、不太重的東西,而且也正由於是個靈體,她的身體沒有明確的‘界限’,她就把東西都藏在肚子裡了。說實話,我都不知道她在肚子裡藏了些什麼……上次布道台的閱讀架壞了,她還吐出一把釘子來……”
琥珀:“……”
說實話,高文的驚訝也不比琥珀小到哪去,但好歹他手底下畫風精奇的家伙著實不少,而且在天上掛著那些年裡也見到了一茬又一茬稀奇古怪的生命形式,因此很快就冷靜下來,硬是繃著一張嚴肅淡然的臉拿過了那塊符文基板,並認真觀察起來。
這確實是符文基板——基材是符文鑄造廠中生產的第二代標准型空白模板,但在其導魔區域內,刻印的卻不是常見的元素符文,而是聖光神術中才會用到的神術符文。
這是一塊“聖光基板”。
“在卡邁爾和詹妮所長的幫助下,我重構了第一個完全基於符文的聖光法術,並委托符文鑄造廠的人做出了這塊基板,”萊特講述著這塊基板的誕生經過,“它裡面摒棄了所有對聖光之神產生聯系的符文之語,可以確保整個施法過程‘與神無關’,完全基於凡人。”
高文看著符文基板上那些散發出淡金色光澤的線條紋路,心中不禁激動起來:“你們……竟然真成功了?!”
“只能說是成功了一部分……”萊特謹慎地說道,他從高文手中拿回符文基板,並轉手遞給一臉懵逼的琥珀,“琥珀小姐,您試著激發一下它。”
琥珀愣愣地接過基板,一下子沒轉過彎來:“你讓我一個暗夜神選放聖光啊?!我哪會這個!”
高文忍不住敲了這個精靈之恥的腦袋一下:“先不說你那自稱的暗夜神選是不是真的,你忘了符文基板是什麼原理了?只要注入魔力就行,誰讓你自己施法了。”
“哦也對啊……”琥珀這才反應過來,她撓了撓頭發,頗有些不放心地看向萊特,“話說這東西激活之後不會炸吧?我跟你講我防御超低的……”
“這只是個聖光術,”萊特哭笑不得地說道,“我保證。”
琥珀撇撇嘴:“好吧,那我試試。”
這恐怕是這位半精靈小姐有生以來最奇妙的一次經歷,一向自詡暗夜神選、對聖光相當抵觸的她竟然有機會用自己的力量釋放出一個聖光術來,這讓她內心裡還是頗有點躍躍欲試的,因此雖然臉上表現的非常不樂意,但她還是好好地拿穩了那塊符文基板,並開始向它邊緣的紫銅基質注入魔力。
符文基板上的淡金色線條隨即明亮起來,符文也一個接一個地點亮——然而一抹潔白的光輝才剛要在那些符文中凝聚出來,便自動煙消雲散了。
“哎,不是我弄壞的啊——”琥珀趕緊把基板扔給萊特,“這玩意兒好像有毛病的。”
“事實上它並沒有問題。”萊特苦笑了一下,隨手向基板中重新注入魔力,幾乎轉瞬之間,那基板上便凝結出了一團純淨的聖光:一個完整成型的聖光術。
旁邊飄著的艾米麗開心地叫了一聲,上前抱起那團聖光就走,然後飛到不遠處啃了起來:這是她的“餅干”。
“額……”琥珀先是目瞪口呆地看了艾米麗一眼,隨後又看向萊特,“剛才那團聖光……你確認不是你自己放出來然後假裝基板沒壞?”
“聖光確實是符文基板釋放出來的,”萊特很認真地說道,“我不會說謊。”
琥珀一聽就不樂意了:“那我用怎麼就不行……”
“因為心靈鋼印,”萊特說道,“你心中有對於聖光之神的心靈鋼印。”
“……別鬧了,我怎麼可能有那玩意兒!!”琥珀愣了一下,隨後又氣又笑地使勁擺手,“我又不信聖光之神,一點都不信的!”
“我們曾經分析過,心靈鋼印伴隨著每一個凡人的誕生而誕生,不管你信不信對應的神明,甚至不管你知不知道這個神明的存在,這個鋼印都先天性地烙印在每一個凡人靈魂深處,”高文看著琥珀,神情無比嚴肅——就在剛才,他終於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心靈鋼印生效的景像,這已經在他心中掀起軒然大波,但他還是冷靜地分析著,“現在看來心靈鋼印和所謂的‘敬畏之心’或者‘思想干涉’都不一樣,這東西……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棘手。”
“是的,在聖光基板造出來之後,我們便通過它觀察到了心靈鋼印現像——不管是赫蒂夫人,還是瑞貝卡小姐,或者領地上任何一個法師、騎士、符文師,都根本無法驅動這塊符文基板,因為……心靈鋼印存在於每一個人靈魂深處。目前為止只有兩個例外,一個是我,一個是卡邁爾大師。”
“我……去……”琥珀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驚呼著,“我……我竟然從一出生……就被這種東西鎖著?!我……我還完全感覺不到!”
“它的可怕,就在於感覺不到,它隱藏在比潛意識更加深層的地方,它會讓你在你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情況下失去特定的‘自由’,你覺得你不信聖光之神,不受聖光之神的束縛,但在你的思維最深處……你會本能地認為‘聖光屬於神’,”高文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每一個人,都是它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