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新生的村落,但卻秩序井然生機勃勃,一座座整齊排列的木屋正籠罩在炊煙中,水泥和磚石搭建起來的“新居”則點綴在這些木屋之間,寬闊的水泥路連接著村子裡的幾處主要建築,由於時常有人清掃,再加上嚴格的衛生制度,這些路面干淨整潔,全然見不到在這個時代其他地區的路面上常見的便溺之物。
這種種特征都是“塞西爾秩序”的體現。
伐木工巴迪迎著清晨的陽光出了門,他身上帶著在家中一餐熱飯之後積攢的熱氣,這有助於他抵御森林中的初春寒風,這個砍了一輩子樹的男人走到街上,用力擦了擦在冷風中微微發癢的鼻頭,隨後向著報到處走去。
在穿過街道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兩旁的屋舍,這個地方在去年的模樣依稀從心中浮現出來。
他還記得,當塞西爾的八百難民剛剛來到這片土地上的時候,這裡還只是個簡陋到可憐的伐木營地而已——幾十個伐木工和一小隊士兵拎著斧頭刀劍到了這裡,支起帳篷打下圍欄,最初的營地還沒有如今村子中心的廣場大,但如今不到一年的時光,這裡竟已經成了個村子,而且還是個又漂亮又大的村子——帳篷變成了伐木工小屋,伐木工小屋又擴建、增多成為街道,來自城裡的支援物資源源不斷地被送到這裡,就如這裡砍伐出來的木材被源源不斷送往城裡,水泥出現了,商店出現了,這個由伐木營地變成的村子甚至還得到一個名字——領主親自給它起名叫霜林村。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了這一切,巴迪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更多的伐木工出現在街道上,巴迪和這些朋友們打著招呼,大家有說有笑地一起向前走,在路上,有人突然感嘆了一句:“這地方變化真大啊。”
“那是,畢竟冬天咱們也沒閑著,”一個有著大胡子的伐木工笑了起來,“咱們連鐘樓都蓋起來了。”
“也不知道城裡最近有什麼變化,”巴迪嘟噥著說道,“那裡可比咱們這兒變化的快。”
“我上次進城,看見城西邊正蓋新房子呢,說是緩衝營地裡又有兩千人獲得那個叫什麼……哦,獲得公民資格,”最先開口的伐木工說道,“不過最近我也沒進過城了……”
霜林村和塞西爾城之間有著便利的道路和河運,但實際上在這裡的伐木工卻並不經常進城——自從這裡成為固定的聚落,各種村落設施建立起來之後,霜林村就漸漸有了自持的能力,當初來到這裡的工人也就成了定居下來的村民,由於有著大量的工作任務,再加上平日裡進城也沒什麼事可做,霜林村的人一般每個月也就進城那麼一兩次,他們對塞西爾城中發生的變化,往往都是依靠偶爾進城的人回來之後描述,或者聽那些在村子和城區之間運送物資的車隊護衛們說的。
閑聊之間,大家的話題便漸漸轉向了猜測城裡的變化,猜測領主是不是又弄出了新東西,但他們並沒有閑聊太久,報到處就已經到了。
巴迪擦了擦鼻頭,看向報到處的棚屋,按照工作流程,他在這裡報到之後就要領取工具,然後跟著工頭一起去林子裡指定的區域開工了,但今天報到處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看到許多人正聚集在報到處前邊的小空地上,甚至連自己的工頭也站在那裡。
巴迪和幾個伐木工好奇地湊了過去,發現原來是運送物資的車隊到了——霜林村雖然已經成村,但畢竟只是個新生的村落,很多布匹、酒水之類的東西還是要從城裡運過來的,基本上每周都至少會有一支這樣的車隊從城裡過來。
車隊進村確實是個好事兒,但大家都聚集起來就有點奇怪了——為了卸貨以及交接村民們個人訂購的東西,車隊要在這裡待一整天呢,大家早早地聚在這裡,是因為車隊帶來了什麼新玩意兒麼?
巴迪正疑惑者,就看到自己的工頭滿臉帶笑地從人堆裡擠了出來,而且工頭手裡還抓著幾張印滿文字和圖畫的、散發著油墨味兒的大紙。
“頭兒,”巴迪趕緊湊過去,“車隊帶來什麼好東西了?”
“哦,巴迪啊,”工頭顯然心情正好,而且頗有幾分炫耀的興致,他揮舞著手裡的紙張,大聲說道,“看看,報紙!城裡來的新東西!”
“報紙?”巴迪愣了一下,車隊果然帶來了新東西,而且就和以往的每次一樣——只要是城裡來的新東西,就肯定是大家從未聽說過的,“你是說這幾張紙?這……是干嘛的?”
“平民也能買來看的‘書’唄,”工頭看了巴迪一眼,眼神和語氣中帶著自豪——雖然他只是比別人早了那麼一會買到報紙,但卻神氣的不得了,“這上面寫著好多東西,連城裡最近的變化都有。”
“哪呢?”巴迪一聽,頓時更往前湊去,“哪寫著呢……都寫什麼了?”
“這兒,西城區的‘柏木街’小區建成了,獲得公民資格的新移民正在搬遷,還有這兒,說是最近小麥和毛皮要降價,因為跟葛蘭領的商路打通了,還有這邊——乖乖,聖靈平原的聖光教會是不是瘋了……他們都開始燒別人的教堂了?”
工頭指點著報紙上的一個個板塊,說著說著臉上就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然後自顧自地認真看起新聞來,巴迪在旁邊瞪大了眼睛看著,卻突然感到一陣沮喪——
他讀不下來……
他是認得單詞的,但只認得一小部分,頂多也就能拼寫自己的姓名年齡和住址,以及看懂記工牌上的表格而已,這還是上了幾天夜校的結果——村裡去年就有個夜校,有一位來自城裡的老師每周來給大家上五天課,巴迪去過幾次,但他完全沒認真聽!
他看著那印滿了文字的報紙,忍不住懊惱起來。
工頭則在認真地看著報紙上的內容,完全沒有在意巴迪的懊惱,而且他看到一半還哈哈大笑起來——那報紙裡似乎還寫著些有趣的笑話或者滑稽故事,然而對於巴迪而言,一切都是無緣的。
哪怕這份報紙據說只要幾個銅板。
他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工頭給自己讀報,哪怕工頭平常跟大家關系很好,這種要求也是不現實的。
幾位平日裡熟悉的工友從人堆裡擠了出來,巴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看到其中一個人手裡也抓著一份報紙,並且正一邊走一邊把手裡的報紙拆分開來交給其他人。
他們可能是合買了一份——雖然一份報紙便宜到只要幾個銅板,但對於很多剛有了點閑錢的伐木工而言,花錢去買幾張紙來讀大概仍然是種“不值當”的行為,可是他們終究對報紙上的內容感到好奇,於是湊錢合買的可能性很大。反正一份報紙包含好幾張,這些人大可以拆散之後輪流看。
巴迪略帶點羨慕地看著那些人,心中嘀嘀咕咕起來——都是苦力出身,跟斧頭鋸子打交道的窮苦人,現在倒好像學者一樣直起腰版走路了,還像模像樣地把報紙卷起來夾在胳膊下面,就好像夾著本書一樣,真是……
真是體面啊……
巴迪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一咬牙,扭頭走向車隊的方向。
工頭這時候正看完一些東西,抬頭看到了巴迪的舉動,忍不住在後面好奇地叫了起來:“你干嘛去?快要點名了!”
“我買一份報紙!”
“你能看下來麼?”
巴迪頭也不回:“我買回去再慢慢研究——大不了等伯納德先生來了,跟他請教!”
“伯納德先生”正是被派到霜林村講課的老師,一位在政務廳裡工作的二級書記員先生。
看著走路都仿佛在賭氣的巴迪,工頭聳了聳肩,低頭又看了手裡的報紙一眼。
他自言自語著:“回去我得把它好好收起來,多攢幾份粘一塊……家裡也算有本書了。”
……
聖靈平原,磐石要塞前,萊特?艾維肯抬起頭,仰望著這座佇立在聖靈平原最南部的古老要塞。
要塞黑色的高牆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網格狀光華,那是澆築在城牆磚縫裡的銅正在發光,磐石要塞的建造者將銅融化,並在銅汁中混入精金與紫銅,這具備魔力的合金會在陽光照射的時候吸收來自太陽的魔力,並在整個晝夜裡緩慢將其釋放,令整座城牆堅固無比,而這座宏偉堅固的要塞,正是一百年前那場霧月內亂的產物。
它佇立在南境和聖靈平原交界處的群山之間,控制著從南境通向聖靈平原的必經之路,甚至連通南北的多爾貢河,也要從要塞側面的關口流過——它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像征著王國對整片南部地區的徹底封鎖——在這座要塞落成之後的整整一個世紀裡,南境成了一片被刻意放逐的土地,第二王朝懼怕古老而龐大的塞西爾家族會卷土重來、動搖王室,於是在不斷分隔、削弱南境的同時還建起了這座要塞,儼然是要將磐石要塞當成王國的新“南疆”,並把塞西爾家族的幸存者們扔給了南方的那片廢土。
這座堅固無比的要塞,是用來防範這個王國的開國家族的。
然而在過去的整整一個世紀裡,塞西爾家族都從未越過這道關卡,他們默默地承受了霧月內亂的失敗代價,默默接受了王室的分隔和壓制,直到去年,那位塞西爾先祖復活之後,這個家族的成員才第一次越過磐石要塞,前往聖靈平原。
萊特仰望著磐石要塞黑色的高牆,腦海中浮現出了關於這座要塞的歷史,以及他在南境那片不可思議的開拓土地上所經歷的短暫時光,隨後他收回視線,整理了一下自己陳舊的牧師長袍,邁步走向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