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莎帶著一絲絲驚愕看著自己效忠的君主。
一開始,她並沒有聽出羅塞塔大帝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因為幾乎任何一個掌握局勢、了解帝國這些年變化的提豐貴族都能看出提豐與安蘇之間終將開戰,這是一種必然,但很快,她便意識到羅塞塔話中深意不止如此。
高文?塞西爾終將與提豐為敵。
一直以來,羅塞塔?奧古斯都都將安蘇視作獵物,但現在,獵物中出現了一個獵手,同樣飢腸轆轆的獵手。
“陛下,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與他合作?”
“戰爭有很多種形式,‘合作’是其中之一,”羅塞塔平靜地說道,“在這場合作中,帝國能獲得的利益太大了,塞西爾人手中有我們急需的東西,但同時,我們手中也有他們急需的……我們圖謀著他們,他們也圖謀著我們。”
安德莎微微低著頭,思索著皇帝這些話中蘊含的深意。
“塞西爾人創造出的‘魔導工業’正在改變社會的運轉規則,我還看不清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我能感覺到,現有的秩序,建立在土地和農耕上的秩序很快就會被工廠和機器打破,在這一領域,塞西爾人已經走在我們前面,但他們有他們的優勢,我們也有我們的,”羅塞塔繼續說道,“將這輛車送回國內,送到帝國工造協會,拆成零件,不管需要多少成本,都要搞明白它的運作方式。我們可以暫時造不出比它更好的,但至少要造出能和它一樣跑的。
“另外告知裴迪南公爵,召集宮廷顧問,統計全國鐵礦、魔導材料以及糧食、棉花的生產和需求情況,規劃出最初期的運輸線路。
“組織機械和魔導技術方面的學者,從現在開始,讓他們和築路工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准備成為‘工人’。塞西爾人有很大概率不會允許我們的法師和學者參與到修‘鐵路’的技術環節中,但他們不可能不招工人。
“替我擬一份命令,讓賽文公爵開始‘銀行’的籌備工作……
“命議會評估所有事項的風險……”
風險……安德莎腦海中閃過了這個詞彙,同時將羅塞塔大帝的每一條命令都牢牢記住。
巨日隱藏在混沌污濁的雲層後面,從雲層中泄露出的光芒漸漸靠近了西方的地平線,天光迅速黯淡下來,營地中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明亮的魔晶石燈釋放出恆定的光輝,讓這小小的營地仿佛混沌中的燈塔,光輝璀璨,又與那朦朧壯麗的宏偉之牆交相輝映。
羅塞塔?奧古斯都回到了自己的行宮,他靜靜地坐在高背椅上,眼前攤開著諸多和工廠、道路、棉花生產有關的報告和資料。
夜色漸深,這位皇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隨後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短暫休息。
無邊無際的黑暗,寧靜至極的黑暗,仿佛一瞬間籠罩了他的感官和精神。
羅塞塔?奧古斯都張開眼睛,他看到自己置身於一座宏偉華麗的宮殿內。
這宮殿極盡華美,立柱高聳,穹頂壯觀,所有的牆壁和屋頂都描繪著精美的畫作和彩色紋路,帶有濃郁提豐風格的尖頂窄窗鑲嵌在兩旁的牆壁上,窗戶的水晶玻璃上同樣有著繁復精致的花紋。
一間寬廣的大廳呈現在羅塞塔面前,這大廳仿佛可以容納千人舉辦舞會——然而實際上,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一種難言的死寂籠罩著這個華麗而又空曠的建築,沒有侍從,沒有衛兵,沒有半分人影,只有微漠的、黃昏一般的光線從那高高的窄窗照射進來,在宮殿大廳中投下一道又一道明暗相間的陰影。
羅塞塔靜靜地看著這座夢境中的無人宮殿,神色淡然冷漠,在短暫的靜立之後,他邁步向前走去。
在他邁開腳步的一瞬間,無數低沉的、模糊的、不知來自何方的低語和呢喃便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
那無處不在的聲音中夾雜著細碎重疊的交談和嬉笑打鬧,又仿佛混著壓抑的哭泣和驚聲尖叫,就好像這空無一人的宮殿裡突然站滿了人,那些看不見的訪客或住戶們在空蕩蕩的走廊和大廳裡來來往往,在羅塞塔?奧古斯都周圍肆意交談嬉笑怒罵哭泣——然而被這些聲音包圍的羅塞塔只是靜靜地向前走著,仿佛無視了所有聲音的干擾。
終於,那混亂的低語和呢喃中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耳語,它沙啞而低沉地傳入提豐皇帝耳中:“……啊……你又來了……如此的不知屈服……”
羅塞塔繼續向前走去,隨著他邁動腳步,那寬闊的大廳無聲破碎,一條深邃悠長、不知通往何方的走廊出現在他前方,這走廊兩側同樣有一扇扇窄窗,黃昏的天光透過窄窗灑在對側牆面,光影交錯間,可以看到一幅幅肖像畫無聲地懸掛在牆上。
羅塞塔看到了自己的兄長,看到了自己的父皇,看到了自己的叔父……
每一個繼承了奧古斯都家族血脈的,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都靜靜地掛在這裡,透過那冰冷的油畫,用冷漠的眸子注視著自己。
距離他最近的,就是他英年早逝的長子。
那個凝固在畫框中的年輕人看著羅塞塔,突然開口道:“父皇……您不停下休息休息麼?”
羅塞塔卻腳步未停,繼續朝前走去。
那個低沉的耳語再次響起:“這條路的兩旁,都是死亡,這條路的盡頭,也是死亡……”
羅塞塔漸漸走向走廊的深處,周圍的光線已經愈發暗淡下來,兩旁的畫像開始變得愈發古老,愈發褪色,愈發冷漠疏離,那些來自更久遠年代的奧古斯都們就好像充滿惡意般注視著在走廊中前行的提豐皇帝,而那個低沉的耳語還在持續不斷地響起:
“……不如停下腳步,休息一下吧,你沒必要挑戰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真相多麼令人痛苦啊……不如把它拋到腦後,有時候,無知地活著才是凡人之福……
“在你之前的那些奧古斯都們,他們和你一樣頑固,但他們的結果如何呢?沒有一個人成功,他們瘋了,都瘋了……你們不該看到它,但既然你們已經看到,那不如坦然接受這個詛咒……”
走廊到了盡頭,所有那些令人發狂的低語和呢喃都驟然消失無蹤,羅塞塔靜靜地抬起頭,看著懸掛在走廊末端的那些畫像。
那是“奧古斯都”這個姓氏作為提豐統治者的開端,是這個古老家族的最初——比那更早的奧古斯都們,已經隨時間流逝消失在古剛鐸帝國的破滅中,縱使有姓名流傳,也未能在這“宮殿”裡留下形像。
影影綽綽的微光裡,羅塞塔看到幾幅畫像:羅蘭?奧古斯都,貝托蒙德?奧古斯都,塔利亞?奧古斯都……
在這些並行排列的畫像末尾,他看到了貝爾提拉?奧古斯都的位置,然而在那黑沉沉的畫框中央,卻仿佛籠罩著一層凝聚不散的陰影,完全遮掩了那位七百年前活躍過的聖者的面容。
羅塞塔面容平靜地看了那副畫像一會,隨後收回了視線,第一次開口打破沉默:“貝爾提拉?奧古斯都真的還活著?”
空無一人的宮殿深處,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的問題。
羅塞塔似乎對這個結果早有所料,他只是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轉身走向來時的方向。
那個耳語聲又響了起來:“你為什麼還沒瘋?”
羅塞塔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聲音低沉:“我們,有著超乎你們想像的韌性。”
宮殿開始劇烈搖晃起來,仿佛夢境即將結束。
羅塞塔仰起頭,看著深邃悠長的走廊不斷分崩離析,掉落磚石碎塊,而在他身後不知多深的黑暗中,那個低沉的耳語化為了一聲距離遙遠的嘆息:“唉……”
那嘆息中仿佛蘊藏著無盡的遺憾和無奈,與之前那些令人瘋狂的、蘊含惡意的呢喃低語有很大不同。
整個宮殿最後的支撐結構也在這一聲嘆息之後徹底崩解,化為虛無。
在牆壁徹底崩塌之後,宮殿外部的景像也映入羅塞塔眼中,他看到一座城市,一座正在天塌地陷中迅速崩落的城市,無數高聳的塔樓和巍峨的城牆在劇烈搖晃中解體,大地裂開了駭人的巨大裂口,一整個城市幾乎在轉瞬間便被大地吞噬,而在那不斷崩落的事物之間,在大地的深處,他最後看到的景像便是一層透明的穹頂,穹頂內浮動著不可名狀的星光聚合物……
……
巨日東升西落,晝夜交替,群星流轉。
古老的星座就如眾神般莊嚴又冷漠地注視著這個世界,注視著時間流逝,注視著凡人的忙忙碌碌。
霜天座越過了天穹的最高點,寒冬開始在這個季節的最後一個月內釋放它最後的威能,寒風呼嘯,大地冰凍。
在工程機械以及其他各種先進技術的支持下,塞西爾尖峰基地所負責的“副塔”比預定工期提前一個月完成了主體建築,一系列從副塔向北方蔓延的“淨化裝置”也完成了主體的封頂,在這之後,一系列後期魔法裝置的安裝和調試工作便將成為魔導技師們的主要工作內容。
白銀帝國和塞西爾公國之間的技術交流終於步入正軌,在初期的磨合和小項目測試之後,位於大陸南部的精靈魔導師和位於大陸北方的人類魔能研究者們建立起了初步的默契,塞西爾公國和白銀帝國分別在自己所控制的區域設置了更多的信號中繼塔和增強裝置,在更加穩定、更加高效的通訊環境下,兩個種族的研究者們跨著整個大陸,在遠程通訊中開始了一系列的技術交換和合作項目。
安蘇738年,冷冽之月35日,高文收到了赫蒂發來的魔網通訊。
“提豐派遣來的特使已經抵達塞西爾城,”挽起長發,優雅沉穩的公國大執政官在全息投影中認真彙報著情況,“按照您的命令,將在第二天安排他們參觀魔能列車東部線的運行。”
“他們終於到了……不過也能理解,畢竟是如此重要的項目,羅塞塔?奧古斯都和他的智囊團們不知道評估了多少次才最終下的決定,”高文坐在書桌後,窗外傳來的是重型運輸車輛獨有的車笛聲:一批在廢土上采集到的岩石、土壤以及魔物標本剛剛完成裝車,准備送往塞西爾城的研究部門,“公國情況如何?”
“一切平穩,北方地區最後一批流亡騎士已經投降,所有邊境區域、重點城市區域的魔力監控和感應裝置已完成鋪設並啟動,按照計劃,下一步我們要把感應裝置鋪向村鎮。”
高文微微舒了口氣。
至此,塞西爾公國現階段的社會安全保障終於完成。
所謂的“魔力監控和感應裝置”,是由卡邁爾牽頭研發、由政務廳設置的一種特殊設施,它的思路來自古代剛鐸帝國,其技術則是當代的“魔力偵測法術”和魔網通訊技術糅合之後的產物,它最大的功能,就是感知範圍內的一切施法行為,並第一時間發回報警,政務廳治安部門的“監督者”們可以從城市沙盤上看到發出報警的節點位置,從而迅速鎖定未經授權的法術活動。
這套系統從去年中旬便開始鋪設,到現在,它終於漸成規模。
對所有超凡者實行有效的管理,它聽上去很超前,但實際這個思路一點都不先進。
不說一千年前的剛鐸帝國,僅一條國境線外的提豐在多年前就已經實現了超凡者的登記和職業化管理,他們特殊的“工程法師”隊伍便是個明證。
提豐人利用數量眾多的法師塔和大量效忠帝國的皇家法師實現對大部分城市區域超凡者的登記和感應,並設立了大批培訓設施來打造更加忠誠、更加服從帝國命令的“專職施法者”,這種方法耗資巨大,但依靠強而有力的“鈔能力”,提豐最終實現了這一切。
安蘇在這方面已經慢人一步,所以高文不得不通過更先進的技術和更先進的制度來彌補後發劣勢,至少在公國境內,他必須實現對超凡者更有效的管控。
當然,那些設施和制度肯定還有漏洞,總有鑽漏洞的人會找到隱藏法力波動的破解手段,高階或傳奇級別的超凡者也有可能憑借自身的強大實力屏蔽掉魔力感應裝置的監控,破解與反破解,監控與反監控,這方面的對抗永遠都不會結束,可不管怎麼說,只要新的管理方式能產生一分作用,南境就能更安全一分——最起碼,那些試圖滲透進來的,隨時隨地都想偷摸舉行邪惡儀式的邪教徒現在可不那麼容易混進來了。
從今往後,在南境活動的邪教徒——不管他們是永眠者還是萬物終亡——都將面臨念個咒語都會被執法人員銬在暖氣片上的處境。
……
掛斷通訊,赫蒂使勁伸了一下脊背,活動著略有些發酸的脖頸。
窗外正是寒風呼嘯,前兩日的積雪還壓在幾座樓房的屋頂上,晶瑩剔透的冰掛從窗沿上垂掛下來,顯示著屋外的寒冷。
微微的溫暖氣流沿著通風管流動,從辦公室兩側的空氣循環口吹出,維持著辦公室裡的舒適溫度,即便是在這寒冷的天氣裡,房間裡的氣溫仍然舒福到讓人困倦。
事實上瑞貝卡已經躺在旁邊沙發上睡著了。
赫蒂無奈地看了正在呼呼大睡的侄女一眼,忍不住搖頭。
“……就這還跑來要跟先祖聊天……通訊還沒接通就自己睡著了……”
她嘀咕了兩句,但並沒有把瑞貝卡吵醒,也沒有真的想要責怪什麼。
她知道瑞貝卡最近確實很是疲憊——為了和白銀帝國的技術交流,為了組織籌備那一系列的新項目,這個心思單純的姑娘已經小半個月沒好好休息了。
這孩子需要好好睡一覺。
赫蒂從旁邊找了條毯子,動作輕柔地給瑞貝卡蓋上,這讓她忍不住想到了後者小的時候——這個從不安分的丫頭,一向是個踹被高手,哪怕安排了兩個女僕專門看著,往往也趕不上瑞貝卡踹被子的速度……
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躺在沙發上的瑞貝卡稍稍拱了一下身子,發出含混的嘀咕:“……祖先大人……我會搞明白……精靈的符文……”
嘀咕了一句,她便突然在睡夢裡傻笑起來,仿佛是在夢裡得到了誇獎一般。
赫蒂看著瑞貝卡這些動靜,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隨後她站起身,視線掃過了不遠處牆上掛著的日歷。
冷冽之月,35日。
還有25天,冬季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