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深。
據賽琳娜所說,第一批進入一號沙箱檢查情況的探索人員就是在入夜之後遭到襲擊的。
高文站在屋前,仰望著沙漠地區澄澈透亮的夜空,表面平靜泰然,卻在暗暗調動著自己對周圍的感知,調動著各種各樣的布置。
直到現在,仍然沒有任何異樣的現像發生,也沒有任何人遭到心靈污染,杜瓦爾特和娜瑞提爾正在後面不遠處的房屋中休息,而賽琳娜三人則保持著警醒,輪流值守在屋內。
這似乎會是一個能夠平靜度過的夜晚。
入夜之後的沙漠頗為寒冷,但這點溫度還不至於影響到高文,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冰冷的空氣冷卻自己的頭腦,同時心中忍不住對永眠者創造這個世界的技術感到贊嘆——
如此真實的風,如此真實的寒意,廣袤的大地,閃爍的群星,一切都跟真的一樣,他們到底是用了多久才打造出一個如此以假亂真的世界,而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眾生……又是用了多久才意識到盒子邊界的存在?
心中感知一動,高文收攏了發散的思緒,轉頭看著房門的方向——白色長發幾乎垂至腳踝的娜瑞提爾輕悄悄地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她赤腳踩在地上,行走時幾乎沒有聲音,但卻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氣息。
“你睡醒了?”高文看著這個古怪的女孩,隨口問道。
娜瑞提爾很迅速地抬頭看了高文一眼,小幅度地點點頭,隨後來到了離房門不遠的地方,就那麼席地坐下,雙手抱著膝蓋,出神地仰望天空。
雖然始終認為對方身上有著古怪,懷疑對方是上層敘事者的爪牙或在一號沙箱內游蕩的危險心智,高文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在干什麼?”
“看星星。”坐在地上的白發少女很小聲地說道。
“……這倒是看得出來,”高文一時間有點無語,略帶尷尬地說道,“你晚上不睡覺,就為了跑出來看星星?”
娜瑞提爾沉默了一會,才猶豫著再次開口:“看……星星。”
高文:“……”
他懷疑自己和對方存在某種交流障礙,但在猶豫了一下之後,他還是站到了娜瑞提爾旁邊,貌似隨意地問道:“你和杜瓦爾特是怎麼認識的?你和他僅僅是旅伴麼?”
“……是旅伴,”娜瑞提爾回答的仍然十分緩慢且簡短到讓人不易理解,但好歹是在回答高文的問題,“不記得了。”
“不記得具體是怎麼認識的?”高文一邊理解著對方那細碎模糊的回答,一邊引導著對方說出更多東西,“那你們在這裡游蕩了多久?”
“很多……很多年。”娜瑞提爾說道。
“你也信仰上層敘事者麼?”
“……不知道,”娜瑞提爾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你們這些年就一直在這裡游蕩?杜瓦爾特有告訴過你游蕩的目的是什麼嗎?你們有要去做的事情麼?”
娜瑞提爾又沉默了一會,搖搖頭:“看星星。”
在高文猜測對方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聽到娜瑞提爾又補充了一句:“你打擾到我看星星了。”
高文:“……”
交流似乎無法繼續,高文只能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並判斷娜瑞提爾的心智應該有些問題,記憶和思考能力都明顯低於普通人水平。
就在這時,一片火光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遠方那座有著諸多立柱和石像拱衛的、已經廢棄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神廟前,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一片規模盛大的篝火,熊熊燃燒的火焰從神廟廣場上升騰起來,前一刻還浸沒在黑暗夜色中的建築物瞬間便被這明亮的光焰映亮,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火光或者燈光出現在神殿周圍的石柱頂端,出現在遠遠近近的街道上,出現在一戶戶民居內!
整座城市似乎都正在燈光中迅速醒來!
高文瞪大眼睛,看著正在城市中迅速蔓延開的燈火,隨後猛然轉頭看向娜瑞提爾的方向——
前一秒還坐在那裡出神地仰望星空的娜瑞提爾,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高文甚至完全沒能鎖定她的氣息變化,沒能察覺她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離開(或消失)的!
但他早已做好面對詭異情況的心理准備,此刻甚至毫無意外,他看到身後的屋門突然被人推開,紅頭發的馬格南大主教一步從裡面衝了出來:“那個叫杜瓦爾特的老人不見了!”
“我知道,”高文淡淡地回應道,“不只是他——娜瑞提爾也不見了。”
馬格南瞪著眼睛,並注意到了正在城市各處不斷亮起的燈火,大嗓門驟然炸響:“我家族所有的先人啊!!這是什麼情況?”
尤裡和賽琳娜也從房屋中走了出來,他們已經聽到馬格南和高文在屋外的交談,那迅速在城市中蔓延開的燈火映照在兩人臉上,賽琳娜只看了一眼便轉過頭看向高文:“這就是您在等的麼?”
“看樣子它的耐心比我想像的要差勁,”高文點點頭,“做好准備吧,上層敘事者來了——”
幾乎在高文話音落下的同時,在遠處的街道上,在房屋之間的陰影中,在各處燈火搖曳交織出的光影界限之間,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突然從空氣中浮現了出來!
那些大大小小的影子匍匐在地,飛快地沿著地面移動,起初看上去僅僅像是燈火邊界處起伏的霧氣,直到一些影子靠的近了,高文才看明白那是什麼——那是蜘蛛,無數以影子形態匍匐在地表的蜘蛛!
數不清的影子在燈火映照下移動著,並隨著光線角度的變化而時不時拉長或縮短,就好像有看不見的“真實”蜘蛛貼著地表爬行,其本身全然透明,卻在地上留下了詭異的影子,而在看到那些影子蜘蛛的一瞬間,高文腦海中卻突然想到了杜瓦爾特跟自己說的一句話:
“這裡晚上的蜘蛛很多,不過不用擔心,都很溫和無害,而且會主動躲開人……”
這些東西現在看上去可一點都算不上無害。
尤裡瞬間便張開雙手,無數金色的符文盤旋飛舞著保護在眾人身邊,柔和溫暖的燈光也隨之籠罩了全場,手執提燈的賽琳娜·格爾分上前一步,提燈照耀下,所有在地上爬行的影子都在飛快變淡,緊接著,馬格南張開了雙手,雷鳴般的大嗓門驟然炸裂:
“心靈風暴!!”
強大的魔力瞬間彙聚成型,化為色澤暗淡的光環向著四面八方蔓延,光環所過之處,所有的蜘蛛陰影都短暫停頓了下來,而一種寧靜祥和的氣氛則充斥在整個街區——
極效安神光環,高階精神系法術,可安撫包括敵我在內的一切心智單位。
可它卻安付不了陷入極大驚愕狀態的尤裡,這位氣質斯文、帶著單片眼鏡的大主教幾乎是失聲驚呼:“你的心靈風暴呢?!”
“該死!我忘記我已經把它換成安神光環了!”馬格南大聲喊道。
氣質斯文的尤裡大主教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態喊叫:“你這蠻子!你平常難道都是靠潛意識施法的麼!!”
“我曾經是戰神牧師,我習慣依靠潛意識施法了我有什麼辦法?!”
“別拿這個當借口——我又不是不認識正常的戰神牧師!”
從身後傳來的兩名大主教的爭吵讓高文一時間都有些愕然,他萬沒想到在黑暗教派裡竟然會有這樣的人才存在,這二人讓他忍不住聯想起了菲利普和拜倫,他甚至覺得尤裡跟馬格南兩人如果到了塞西爾,恐怕一年之內就能成為國家一級相聲演員……
但一道溫暖明淨的燈光打斷了所有的混亂,賽琳娜手中提燈綻放著強烈的光華,她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能穿透無盡帷幕的力量般響起:“安靜!尤裡,馬格南,你們被影響了!
“這裡的夜幕在放大你們的性格缺陷和負面想法,在混淆你們的判斷力!”
正要愈發陷入爭吵的尤裡和馬格南被賽琳娜的提燈影響,又被其話語驚醒,突然睜大了眼睛,瞬間意識到了這細微的污染和侵蝕。
下一秒,異常強大的精神能量便以馬格南為中心爆發開來,在整座建築物以及周圍相當大的範圍內掀起了一場真正的“風暴”。
而與此同時,更多的陰影仍然在四面八方彙聚著,更多的燈火正在尼姆·桑卓的大街小巷中點亮,光與影仿佛形成了交織起來的網格線,以神殿區為中心,在整個城市中蔓延,甚至詭異地蔓延到了城市之外,蔓延到了整個沙漠……
從空中俯瞰這一切,尼姆·桑卓及周圍相當大一片區域都被這光與影的網籠罩著,仿佛蛛網一般,而馬格南掀起的小小的心靈風暴便位於這龐大蛛網的中心,宛若掙扎的飛蟲,宛若蛛網中的囚徒……
在距尼姆·桑卓不知多遠的黑暗中,在一座突兀地立在沙漠中、仿佛倒立節肢般的怪異山峰上,一盞破舊的紙殼燈籠忽然劃破黑暗,昏黃的光芒中映出了杜瓦爾特和娜瑞提爾的身影。
前者提著燈籠,正靜靜地看著尼姆·桑卓的方向,而那座城市已經完全被一張龐大的蛛網籠罩,又有龐大的蜘蛛陰影在網的邊緣緩慢逡巡,後者則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蓋,繼續出神地仰望天空,注視著那沙箱模擬而成的滿天繁星。
“最後一次捕食開始了,娜瑞提爾,”杜瓦爾特嗓音低沉柔和地說道,“不來看看麼?”
娜瑞提爾不為所動地坐著,帶著仿佛賭氣般的執拗說道:“我要看星星。”
杜瓦爾特皺起眉:“都是假的,有什麼好看。”
“可對我而言……是真的……”
杜瓦爾特皺著眉看了娜瑞提爾一眼,慢慢搖了搖頭:“無所謂了——捕食之後,自有那真實的星空等著我們。”
娜瑞提爾沉默著,在夜空下安靜了許久,才突然輕聲嘀咕起來:“蛋糕,很好吃,酒,不好喝。”
杜瓦爾特一時間沒聽清:“你說什麼?”
娜瑞提爾沒有再開口。
杜瓦爾特低頭看了娜瑞提爾許久,最後無奈地搖搖頭:“……無所謂了。”
隨後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尼姆·桑卓的方向,看著那在世界終末之後的、最終的捕食之地。
上層敘事者編織的網,終將網住那來自現實的一線微光……
心靈風暴的衝擊波在街道之間肆虐著,肆意撕扯著這個用夢境支撐起來的世界,無數蜘蛛的陰影在能量浪湧中灰飛煙滅,就連附近的房屋和石板地面,都在幾次風暴之後化為了碎片消散。
然而陰影無窮無盡,尼姆·桑卓城內各處的燈火映亮了大片的夜空,在那星輝暗淡的夜空中,有更加龐大、更加抽像的影子在彙聚起來,仿佛某種進行捕食的巨獸般逼近著神殿區。
“這些東西有古怪——根本殺不干淨!”馬格南在風暴中心高聲喊道,“它們一定有個源頭,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尤裡維持著金色符文的防護,同樣提高了聲音:“我們應該想辦法離開這座城市,這整座城市恐怕都是個陷阱!”
而在努力應付那些蜘蛛陰影以及無處不在的精神污染的同時,尤裡和馬格南也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看向了高文所在的方向——
上層敘事者已經開始動手了,域外游蕩者……是不是該做點什麼了?!
“您是不是該采取行動了?!”馬格南按捺不住地大喊道,“我們支撐不了太久——”
高文就站在離馬格南和尤裡不遠的地方,站在賽琳娜·格爾分的旁邊,從始至終他都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陰影襲來,看著馬格南等人展開反擊,就仿佛事不關己般安靜地觀察著這一片混亂。
他的安靜讓賽琳娜在意,也讓尤裡和馬格南愈發緊張起來。
域外游蕩者在等什麼?祂為什麼還不行動?
在這樣的疑問愈發膨脹,幾乎快要動搖馬格南的信心時,高文終於輕輕呼了口氣。
(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