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皮特曼的態度中,貝爾提拉意識到了自己所創造出來的“合成腦”技術似乎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重要——那位總是比別人多想一步的“域外游蕩者”似乎從這技術中看到了某種更加廣闊的發展前景,或者……已經為它安排好了未來的某種應用。
“我能問一下麼?”她想了想,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們打算用這些‘腦’來做什麼?應該不僅僅是為了擴充靈能歌者的規模以及制造更多的心智輔助裝置吧?”
皮特曼默默地看了貝爾提拉一眼,在略做思考之後,他笑著問道:“你去看過那些轟隆作響的工廠麼?”
“工廠?”貝爾提拉怔了一下,隨之點點頭,“當然——雖然我現在無法移動,但整個索林地區本身就是有許多工廠的,我看到過那些生產服裝和金屬容器的工廠,還有處理污水和回收軟泥怪的工廠……那些機器令人印像深刻。”
“是的,令人印像深刻,但或許它們還可以令人印像更深刻一些,”皮特曼揚起眉毛,“那些機器力量巨大,效率很高,但和靈巧的工匠比起來,它們能做的事仍然太少,太粗糙,作為一個剛鐸人,你應該知道七百多年前的魔法工坊是怎麼運轉的……”
“你們打算讓機器們……學會思考?”貝爾提拉終於明白了皮特曼的意思,眼睛頓時睜大,“利用那些合成腦?”
“不僅僅這樣,我們或許甚至可以讓工廠學會思考,”皮特曼點點頭,“設想這樣的場景——我們的工廠是一台龐大的鋼鐵巨獸,而這台鋼鐵巨獸有了頭腦,在工廠中心的思維裝置裡浸沒著忠誠的濕件主機,它的神經纖維順著車間各處的管道蔓延,一台台機器都是它的末梢,所有齒輪和杠杆現在都靈巧起來了,如匠人的手指一般做著精細的事情,而工人和技師們只需要負責下達指令以及設計出更先進的工作流程……”
貝爾提拉在幾秒鐘的時間裡都沒有說話,她認為如果自己還有一顆心髒的話,這顆心髒或許都會停跳片刻,她承認自己被皮特曼所描述的那副景像吸引了,卻又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警惕。最後她搖了搖頭,盯著眼前這位帝國首席德魯伊的眼睛:“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麼精妙的遣詞造句功底?”
“因為這些話都是陛下說的,我就負責背一遍,”皮特曼毫不在意地承認道,“他構想了一種令人驚嘆的生產方式……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強調了這項技術背後令人不安的部分,比如這些大腦是否會失去控制,比如它們是否會產生自己的‘想法’,比如人類在工廠中的角色……你也是技術人員,而且經歷過剛鐸時代,應該能理解陛下在擔憂什麼。”
“確實,我能理解——而且幸好他已經在擔憂這些了,他的擔憂反而讓我松了口氣,”貝爾提拉一邊說著,一邊仿佛人類般做出呼氣的動作,“應該怎麼說呢……你剛才描繪出的未來甚至讓我感到了一絲緊張……當我想像到那些工廠和機器竟然開始思考的時候,這種緊張更甚。”
隨後她頓了頓,仿佛是在思考,接著才繼續說道:“不過還好,我們也不必真的這麼緊張。就目前階段,我所創造出來的合成腦從生理結構上便不具備產生‘自我意識’的條件,它是一種輔助計算器官,可以飛快地完成龐大數據的歸納彙總以及承擔一些傳遞意識信號的工作,但從本質上,它的神經節點是不能獨立思考復雜問題的,所以除非我們重設合成腦的所有結構,否則我們大可不必擔心這些大腦突然被刺激一下就產生了自我意識並發生失控。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這些腦只能執行計算任務以及執行簡單的命令,如果它們真的被用來控制機器,那也只能做預設好的事情,進行復雜度不高的重復操作,所以我們倒是不用擔心工廠裡的人類會集體失業……但崗位減少倒是肯定的。”
“陛下擔心的其實還不僅僅是人類失業,事實上這甚至不是個重要問題,”皮特曼搖了搖頭,“事實上各地的工廠最大的問題反而是工人緊缺,哪怕將來半數以上的機器都擁有自動運行的能力,崗位缺口仍然大的嚇人……不過這也不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
“總之,既然情況如你所說,那我個人倒是松了口氣。”
貝爾提拉上下打量著皮特曼,她在思考,並若有所思地說道:“既然我們談到了這種‘讓機器思考’的話題,我倒是還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你說,”皮特曼立刻點點頭,“這方面你很專業。”
“與專業無關,我只是想到了剛鐸時代的一些事情,”貝爾提拉說著,她身後蜿蜒的藤蔓與枝丫在地板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你應該知道,早在剛鐸時期,人類就曾經創造過能夠思考的‘機器’——那時候我們稱其為‘鐵人’,而現代的魔偶和傀儡技術都可以算作這種‘智能’技術的殘余。當然,鐵人的心智核心和傀儡的奧術核心從本質上與‘合成腦’是截然不同的東西,但它們也有相似之處,比如……都有失控的可能。
“而在剛鐸時代,為了避免鐵人們失控,我們曾經采取過一種特殊的辦法。”
“特殊的辦法?”皮特曼頓時露出好奇的神色,“什麼辦法?”
“我只知道個大概——畢竟當年我和我的兄長們也只不過是邊境的小貴族,而我所要說的事情卻是當時人類的尖端技術,”貝爾提拉一邊回憶著一邊慢慢說道,“在當年,剛鐸鐵人都被並入一個被稱作‘鐵人網絡’的系統,這個系統就如同鐵人們公共的‘大腦’,他們必須在這個網絡的控制下才能行動,而這個網絡的上層節點……你猜是什麼?”
“上層節點?”皮特曼皺了皺眉,但緊接著他便想到了某個人,某個和卡邁爾一樣古老的忤逆者,“等等,我猜到了……”
“正如你所猜測的,”貝爾提拉點點頭,“是當時的剛鐸皇室,諾頓家族。
“諾頓家族的每一個成員,都會在生前接受神經改造,讓自己的大腦能夠和那些鐵人一樣並入鐵人網絡,甚至哪怕在其死後,他們的意識也會被保留下來,以某種形式在鐵人網絡中繼續運作。一代又一代的諾頓皇室便是用這種方式維持著對‘鐵人’這種高智能機械士兵的絕對控制……雖然現在剛鐸已經沒了,但直到古帝國覆滅之日,那些鐵人兵團都確實不曾失控過。”
皮特曼張了張嘴巴,半晌才嘀咕道:“這種保留意識的做法怎麼讓我想到了不朽者們……”
“是的,雖然是不同的東西,但亦有共通之處,”貝爾提拉說道,“如今我們做的很多奇跡般的事情,千百年前的剛鐸帝國其實早就做過了。”
“所以我很少會覺得如今的某項具體技術稱得上‘奇跡’,”貝爾提拉扯動著嘴角,露出一絲略顯僵硬的微笑,“對我而言,塞西爾帝國今日最大的奇跡不是這些技術本身,而是你們找到了將這些技術推向全人類的方法,以及你們在這個過程中展現出來的思路和精神……這才是昔日盛極一時的剛鐸帝國所欠缺的部分。”
“這應該是你能說出來的最大的誇贊了吧,倒也不容易,”皮特曼笑著嘆了口氣,“總而言之,你所透露的這些情報都非常重要,雖然我們現在沒辦法再造個鐵人網絡出來,但我們有敘事者神經網絡,而且現在已經有了將那些合成腦接入網絡的技術……你所講的東西對我們而言是很重要的參考。”
“但是請不要忘了,神經網絡也有風險,”貝爾提拉鄭重其事地提醒著,“如果說我在墮入黑暗教派的這些年裡都學會了什麼,那麼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任何技術都有風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且永遠有效的安全方案,隨著技術的發展,風險也是在同步發展和醞釀的——昔日的鐵人網絡確實沒有出問題,但在我看來,那只不過是因為剛鐸帝國早一步覆滅了而已。歸根結底,技術存在風險是正常的,但最大的風險是高枕無憂的心態,如果有朝一日你們真的認為世界上存在一種完全沒有隱患、完全不出意外的技術,那才是真正要大禍臨頭了。”
她一邊說著,那雙缺乏感情和靈性的眼睛同時一眨不眨地看著皮特曼的眼睛,她仿佛是在用自己如今這已經失去人類之身的狀態提醒對方,加強著自己的說服力:“請把我這些話轉告給高文兄長——雖然他或許並不需要我的提醒,但我仍然希望這些提醒的聲音永遠存在。”
皮特曼大概是沒想到這位昔日的黑暗教長竟會突然說出這樣的感慨,他有些意外,但最後還是莊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的——而且我也會把你今日所說的話記錄下來,告訴那些剛剛進入知識領域的研究者。”
“那就好,”貝爾提拉終於收回了落在皮特曼身上的視線,她轉過頭,看了一眼那些排列在牆壁上的培養囊們,語氣中突然帶上了一點點笑意,“好吧,讓我們放松些,現在過多地談論這些事情其實還有些過早了。說到底你剛才所描述的那些還都是些壓根沒有實現的東西,在考慮合成腦技術是否有風險之前,我們還是討論討論這些腦該怎麼和普通的機器接駁吧……就我的感覺而言,現有的浸入艙和人造神經索可沒那麼好用。”
……
“技術存在風險是正常的,但最大的風險是高枕無憂的心態……”高文輕聲自言自語著,忍不住搖了搖頭,“看樣子貝爾提拉對大規模使用‘合成腦’這件事的態度十分謹慎啊——盡管這些‘腦’原本都是她親自設計的。”
手執白金權杖的維羅妮卡站在高文的書房中,聞言露出一絲微笑:“最初的合成腦是由索林巨樹制造,本質上是貝爾提拉的思維延伸,她可以不擔心,但你要將這項技術量產推廣,生化工廠裡培育出來的合成腦便不受索林巨樹控制了——貝爾提拉有所擔憂是正常的。”
“……萬物終亡會曾經因為技術失控和那種‘高枕無憂’的心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貝爾提拉自己就是這代價的一部分,這改變了她的心態,”高文說道,“她是最傑出的德魯伊,但她如今對自己創造出的任何東西都十分謹慎,這種謹慎甚至到了缺乏自信的程度……雖然她一直很小心地控制這種心態,但這仍然可以從她某些實驗報告裡的遣詞用句看出來。”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這種謹慎是好事,”維羅妮卡語氣柔和,“讓工廠學會思考,用人造大腦來控制機器……甚至將來還可能用它們控制兵器,這確實是需要謹慎對待的事情。”
“濕件伺服器給了我靈感——既然那些大腦能直接控制龍騎兵飛行器,那顯然也能用來控制別的東西,”高文摸了摸下巴,而他面前的書桌上則放著整理好的文件和資料,在其中幾頁紙上是關於濕件伺服器以及靈能唱詩班的前線作戰報告,另外幾頁紙上則用草圖勾勒了“合成腦”操控機器、指揮工廠的概念景像,“其實我有些意外,因為早在剛鐸時期就存在‘鐵人’那樣會思考的‘機器’,一些魔法工坊裡也有輔助生產的‘魔靈’,我原以為經歷過剛鐸文明的貝爾提拉至少在這方面會更開明一些……”
“即便當年的剛鐸人,也沒有用真正的人造大腦去控制過那些機器——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未曾想過的方案,”維羅妮卡說道,“和心智核心或者魔靈比起來,生物質腦的變數顯然會更多一些,而且從一般人的三觀考慮,那些生物質腦也會自然而然地令人不安,這很正常。”
“是啊,這很正常,”高文笑了起來,看向維羅妮卡,“那麼你呢?你又如何看待它?”
“……當人類第一次從雷電中取火的時候,它也令人不安。”
高文深深地看了維羅妮卡一眼。
良久,他露出一絲笑容:“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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