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無數白色小花覆滿的小花園中,一股無形的風環繞著花園中心的圓桌盤旋了兩圈,但這並非神經網絡所模擬出來的“環境參數”——實質上,這裡是一片由索林巨樹規模龐大的神經節點自行開辟出的一片空間,以獨立訪客區的形式掛靠在網絡裡面,而吹過這片花海的風本質上便是索林巨樹的“思考”。
幾秒種後,風慢慢減弱下來,貝爾提拉也結束了和自己遠端肢體的信息交流,她一邊攪拌著手中冒著熱氣的茶一邊抬頭看向高文:“是的,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伯特萊姆的信號反應,他帶著一群畸形的怪胎在前線附近活動,而且始終在我的遠端根系周圍……”
說到這裡她又停頓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又認真感知了一下遠方傳來的信號,接著說道:“我能感覺到……他正帶著他的隊伍在泥土中挖掘我那些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的邊緣根須,在地下水體中投放針對性的毒素和抑制劑,以及引導廢土區內的黑暗根系網絡來對抗我的蔓延……現在他應該已經成為廢土免疫屏障的主要指揮者,他的介入……很有效。”
貝爾提拉眯起了眼睛,她不喜歡誇獎自己的敵人,但感知著伯特萊姆與自己的對抗,她不得不用“很有效”三個字來評價對方的成果。
“我以為在經歷了那樣的失敗之後,他已經不可能再返回前線,沒想到他不但回來了,而且還被委以重任,”聽著貝爾提拉的話,高文眉頭不由得皺起,“看樣子那個叫博爾肯的‘黑暗大教長’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刻薄易怒,苛責寡恩——至少他懂得如何利用一個有能力的失敗者。”
“也可能是他身邊的追隨者數量有限,容不得他隨意浪費,”貝爾提拉平靜地評價著,“不管怎樣,伯特萊姆的出現確實是給了我個‘驚喜’,我之前都沒想到他還有這份能力……看樣子上次的失敗給了他足夠的刺激,讓他拼命想要洗刷這份恥辱,而且……”
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嘴角抖動了一下繼續說道:“而且看上去他很好地利用了上次的‘教訓’——我之前嘗試用精神寄生的辦法從他的思維中挖掘關於廢土的情報,這種攻擊其實也反向建立了連接,現在他帶著隊伍去攔截我的遠端根系,每一次行動的准確性和效率都明顯高於其他黑暗神官。”
“……被捕食者克服了心理層面的恐懼本能,反過來利用自己的‘天敵恐懼’去主動搜索天敵的位置麼……”高文若有所思,“這聽上去倒是個‘人才’啊,你打算怎麼對付這麼個卷土重來的對手?”
“對付?對捕食者而言,‘食物’可用不著‘對付’一詞,”貝爾提拉語氣中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但她顯然並非真的輕視對方到了連計劃都不做的地步,“請放心,我已經為他和他的怪物爪牙們准備了最好的陷阱,既然他對那些埋藏在地下深處的秘密那麼感興趣,那就讓他來吧。”
這位索林巨樹的主宰意識微笑著,如一個老練的掠食生物般規劃著下一次美好的捕食活動,隨後她才優雅地端起冒著熱氣的茶杯,優雅地將其舉過頭頂,優雅地將熱茶倒在自己腦袋上。
高文一臉懵逼地看著這一幕,甚至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然後便看著眼前的綠裙女子突然把茶杯一扔,“唰”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邊狼狽不堪地扒拉著頭發一邊驚呼:“燙燙燙燙……”
這時候高文才反應過來,慢了好幾拍地在對面提醒了一句:“你這是在神經網絡裡面……我們的茶水一般是用喝的……”
“我澆水澆習慣了……”貝爾提拉扒拉著濕漉漉的頭發站在花田裡抬頭看了高文一眼,一邊身影迅速變淡一邊飛快地說道,“我回去繼續做推進計劃!!”
下一秒,她的身影便已經徹底消失在高文面前,原地只余下空曠的白色花田和花田中央的圓桌圓凳,高文站在桌子旁邊看著貝爾提拉消失的方向愣了片刻,些許回憶中的畫面才慢慢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良久,他表情復雜地笑著搖了搖頭:“還真是七百年不曾見過的表情啊……”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花田中,這片由索林巨樹的神經節點特殊構造而成的“掛靠”空間隨之在神經網絡中陷入黑暗。
……
索林巨樹樹冠深處,由大量木質結構與無數藤蔓、葉片交錯生長而成的“主意識腔”內,一台特殊型號的浸入艙正在中心平台附近靜靜運行著,但其座艙外蓋卻保持著敞開的狀態,艙體內部也空無一人,只有大量仿佛細藤一般的神經纖維從附近的“地板”和“牆壁”各處蜿蜒生長並簇擁過來,一路蔓延進座艙裡面,用其末端的吸盤結構依附著座椅靠背上的金屬觸點。
突然間,那些纏繞、依附著座艙的神經纖維抽動了一下,隨後便迅速從各個觸點上脫離下來,眨眼間便盡數退回到了附近木質結構的陰影之間,而在附近的中心平台上,一團花藤則蠕動著向周圍退開,從中浮現出了貝爾提拉的擬態化身——這具擬態化身脫離鏈接之後眨了眨眼,似乎在適應著從虛擬世界到現實世界的感官變化,幾秒種後才徹底恢復清醒。
她抬起手,摸了摸頭頂上干硬而手感粗糙的“頭發”,缺乏表情變化的面孔上似乎隱約有些沮喪,腔室中傳來她嘟嘟囔囔的聲音:“太蠢了,我真是太蠢了……”
片刻後,沮喪的嘟囔聲變成了冰冷的自言自語:“這份尷尬應該由伯特萊姆報償……”
……
伯特萊姆突然打了一個冷戰——盡管此刻並沒有寒風吹過荒原,他這具變異多年的軀體對外界的溫度變化也早就不那麼敏感,可這時候他仍然切切實實地感知到有一股“寒冷”如漫過口鼻的冷水般浸入了自己的精神,而這股寒意讓他一瞬間便全神戒備起來。
這不是錯覺——在這片荒野邊緣活動了多日之後,他早已在這方面積累起寶貴的經驗,這種冷徹靈魂的寒意是真實存在的,它是精神攻擊所留下的後遺症,也是自己能在犯下一系列可怕的錯誤之後仍然可以返回這裡並得到重用的“倚仗”:這是獵食者和獵物之間的精神感知。
不幸的是,他處於獵物的位置,而且每當這種寒意襲來,就意味著那個可怕的、已經異化到完全脫離了常識範疇的“獵食者”正在向他散發出強烈的敵意,意味著獵食者的尖牙利爪正在附近一個非常危險的距離內活動。
不過伯特萊姆對此已經習慣,反正那個瘋狂的“聖女”對他散發這種敵意和“食欲”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在這麼多日子裡,在這種“敵意”下進行破壞行動就是他最主要的工作內容。
“我感知到了,”伯特萊姆迅速冷靜下來,他的枝丫在冬日的廢土中抖動,許多葉片指向了同一個位置,“一個很大的神經集群,很強烈的思維脈衝……正東方向,信號剛出現不久,那裡應該有一片還未成型的根系,立刻行動!”
伯特萊姆身後,數名形態各異的扭曲樹人以及一大群畸變體迅速做出了響應,這支“特殊隊伍”開始在黑暗教長的指揮下快速轉移,穿過廣闊的平原和有毒的河谷地,向著一處比較靠近交火線的區域移動,而在轉移開始之後沒多久,一名有著灰黑色外皮、樹冠纏繞扭曲如同旋渦的黑暗神官靠近了他們的指揮者:“教長,我們這次能抓到那個發出思維脈衝的‘器官’麼?”
“我不知道,但我有把握……我們正在越來越靠近那個器官。”
伯特萊姆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暗暗對附近的根系網絡下達著一系列的指令:讓那些在地下蠕動的進攻性藤蔓暗中交織成絞殺包圍圈,讓那些在跟系之間滋生的分泌器官制造出反制用的對抗性信息素,讓一部分“幼藤”轉化自身,模擬那片活體森林的神經信號以盡可能靠近對方,並在被對方識別、絞殺之前將自身所攜帶的干擾毒素盡可能地滲透到附近的泥土中……
幸運的是,大家都系出同源,貝爾提拉能做到的事情,廢土深處的根系網絡基本上也能做到,只要有一個聰明人能從那個瘋女人身上學到思路,反制的手段也就能應運而生。
伯特萊姆覺得自己就是個這樣的“聰明人”——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最得以自豪,也唯一能夠自豪的事情。
這甚至稍微衝淡了他在那次失敗之後所積累的恥辱和憤懣。
同一時間,黑暗腐化的廢土深處,一場普通人看不到的激烈交鋒已經隨著伯特萊姆的指令而迅速爆發、激化。
屬於索林巨樹遠端肢體的根須在向南蔓延的過程中遭到了強有力的阻擊,其中一部分剛剛生長出來、還沒有具備完整戰鬥能力的根系結構在成熟過程中遭到絞殺,成片成片地死在泥土與地下河之間,而來自廢土方向的黑暗根系網絡則緊接著便發動了迅猛的“圍剿”,某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摩擦聲和蠕動聲在地下的溶洞與孔道之間回響著,大量活藤在黑暗中鑽行,一邊交織成包圍網一邊在四周釋放各種毒素和細小的“生物士兵”,又有擬態偽裝成索林根系的細藤一路向北方蔓延、生長……
索林根系的反擊也很快到來,絲毫不亞於對手的攻擊手段層出不窮,屬於黑暗神官們的根系網絡開始在邊境地區大面積壞死……
而這些壞死的根系組織在徹底死亡之前已經向伯特萊姆傳遞了足夠的情報內容。
“反撲非常迅速……集中且持續的思維脈衝……神經信號在向著東部地區彙聚……”
寒冷的曠野上,伯特萊姆一邊帶領著隊伍迅速向目標地點轉移一邊仔細感知著底下傳來的信息,突然間,一股喜悅湧上了他的心頭。
在這股喜悅湧上來的同時,他也在感受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烈的“捕食者氣息”,這捕食者氣息給他帶來了近乎本能的恐懼——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衝擊著他已經不太正常的精神,反復撕扯意識的過程中反而讓伯特萊姆更加興奮起來,一種反常的亢奮讓他高聲對自己的追隨者喊道:“我們抓到大家伙了!同胞們,我們抓到了!”
“教長,您是說……”一名低階黑暗神官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您是說這次我們抓到的是那個‘思維器官’?”
“沒錯,我感知到了那些強烈的思維脈衝,還有不斷朝目標地點彙集的神經信號,我們抓到它了,”伯特萊姆咬牙切齒地說著(盡管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了牙齒),“那個瘋女人能夠將意識延伸到這麼遠的距離,還能夠憑借一己之力輕松控制如此龐大一副軀體的真相……她的思維輔助器官,我們終於抓到它了!”
說話間,他已經感知自己抵達了目標地點附近——他立刻下令讓追隨者們停了下來,以防止落入陷阱。
亢奮歸亢奮,伯特萊姆還是維持著基本的判斷和冷靜,他知道那個叫貝爾提拉的“古代聖女”有多狡猾,更知道這世界上不存在沒道理的好運氣——好吧,或許存在,但他可不相信這種東西會落在自己頭上。
目標就在前方,但他可不敢貿貿然就直接衝過去往下挖,誰知道那個瘋女人在那裡准備了什麼,說不定他跑過去之後直接地面就裂開一個大口子,下面便是一個布滿利齒和消化液的胃囊呢?
“教長,我們怎麼過去?”低階黑暗神官在旁邊問道。
伯特萊姆沒有回應,而是暗中勾通了地下正在與敵人激烈交戰的根系網絡,片刻之後,他附近的一處地面便突然發出了隆隆的響聲,緊接著厚厚的泥土和岩石便被來自地下的力量撕開了一道缺口,一條通往地底的、傾斜的、被無數活藤和根須支撐包圍起來的“通道”出現在他眼中。
“我懷疑那個瘋女人給咱們准備了一個陷阱,不過沒關系——我們在根系網絡的掩護下慢慢推過去,不管她在地底准備了什麼,咱們都一路拆個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