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塞提婭定定地注視著眼前的神明,注視著這個直到三千年前還庇護著白銀精靈的廣袤森林與肥沃河谷,被德魯伊們視作至高存在的聖潔身影,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這樣站在祂的面前,坦然相對,以目直視——作為一個已經背棄了信仰的德魯伊女祭司,她來到了比任何虔誠的祭司都要靠近自然之神的地方。
而在這個距離上,她所能看到的東西遠遠超過那些虔敬的信徒,甚至超過那些已經活了三千多年歲月的古代神官們。
這著實有些諷刺:不信祂的,卻看到了祂,不虔敬的,卻看懂了祂。
這讓她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想到了她的父皇退位並將統御之座的權限和德魯伊最高祭司的頭銜轉交到她手上時曾說過的話:
“你是第一個不曾被虔誠蒙住眼睛的帝國首領,你的眼睛或許能比我們所有人都看得更遠一些。”
“我明白了,”貝爾塞提婭低下頭,鄭重其事地對阿莫恩說道,“我會執行您的意願——當然,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您仍然存活於世間。”
阿莫恩嗯了一聲,隨後是片刻的沉默,最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貝爾塞提婭身上,聖潔的光輝中,那目光帶著一絲期許:“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白銀女皇。”
貝爾塞提婭恭敬地欠身行禮,接著後退了一步,來到高文身旁,高文則對現場的兩位昔日之神點點頭:“那我先送她回去,之後有時間再聊。”
訪客離去了,這座籠罩在昏暗混沌中的庭院再次恢復了平靜,兩位昔日之神似乎都有各自的心事,默默無言地沉默了好幾分鐘,最後還是彌爾米娜率先打破沉默:“我還以為你會提起那個‘女皇’的祖母——那是你三千年前離去時的最後一任首席女祭司,難得見到故人之後,不應該談談以往麼?”
“我一開始確實想過要了解一下科斯蒂娜·晨星最後的時光是如何度過的,但在聽到白銀精靈們如今的生存方式之後,我意識到過去的都過去了,”阿莫恩嗓音低緩地說道,“而且即便沒有詢問,我現在也能猜到科斯蒂娜經歷了什麼……她曾是我虔敬的女祭司,也是與我最親近的凡人之一,但她卻為精靈王庭的世俗化打下了基礎,抑制了那些原教主義者的活動,讓貝爾塞提婭的父親在不受原教思想影響的環境中成長……對一個虔誠的神官而言,她晚年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痛苦的。
“所以?我沒必要,也不應該再從她的後人口中探詢她的晚年——有些事情是不用反復提起的。”
“唉,有時候你看上去挺遲鈍的?但有時候你想問題卻又一針見血?”彌爾米娜嘆了口氣?“不過這樣也好,對你和那些精靈都好。”
一邊說著,這位魔法女神一邊將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魔網終端?那台裝置上方的投影水晶明亮起來?清晰的全息影像出現在裝置上方:“你想看點什麼?今天我不跟你搶了。”
“找到‘森林之聲’頻道吧,我好久沒聽到精靈們的歌聲了。”
……
高文與貝爾塞提婭並肩走在忤逆要塞上層區的走廊中,在這逐漸靠近地表的區域?通風孔道中吹出的氣流似乎也顯得清新干爽起來?兩旁魔晶石壁燈所發出的明亮恆定光芒則散發著一種溫暖的質感?讓貝爾塞提婭仍有些動蕩的思緒漸漸平復下來。
“你看上去心事重重?”高文的聲音突然從旁傳來?打斷了貝爾塞提婭的思索?“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想,你們究竟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多遠,”白銀女皇停下了腳步,她的目光投向遠方,寬敞明亮的走廊在她視野中延伸著?古代剛鐸帝國的遺產與現代繼承者共同的智慧結晶凝聚在她眼前?那一間間實驗室和一個個忙碌的工作人員在提醒著這位精靈統治者?提醒著她有多少秘密正在這座設施深處運轉?“我曾以為你們只是掌握了一些關於神明的隱秘知識,頂多挖掘到了一些類似永恆石板的古代遺產,並在這個基礎上制定出了‘神權理事會’的框架……我以為自己這樣的猜測就已經夠大膽了?可這裡的一切卻完全超出了我的預判。
“忤逆計劃,幽影界中的堡壘,神明遺物,甚至神明本體,而且還不止一位……怪不得你會提出那麼多超前的東西,原來你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遠。”
高文笑了起來:“僅憑一些隱秘知識和古代遺產可不夠我制定出神權理事會的框架,你之前的猜測確實太過保守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真的就只是在想這些麼?”
貝爾塞提婭沉默下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不久前那最令自己驚駭的一幕,浮現出了那些將自然之神牢牢釘在大地上的金屬殘骸,浮現出了神明傷痕累累的、觸目驚心的畫面,而在這幅畫面之後,她又想到了戰神的隕落,塔爾隆德的末日之戰,半分鐘的沉默之後,她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對麼?”
貝爾塞提婭沒有出聲,只是轉過身默默地向前走著,高文也沒有出聲,只是安靜地走在這位白銀女皇身邊,兩人一直走了很遠,直到靠近忤逆要塞的出口,貝爾塞提婭才突然說道:“什麼時候可以安排我去索林巨樹那邊?”
“隨時——如果你時間很緊,我們明天就可以過去。如今塞西爾城和索林堡之間有空中航班,一天內即可往返。”
“那就明天吧,”貝爾塞提婭點點頭,“我也好久沒有看到貝爾提拉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還記得多少當年的事情。對了,她知道您的……‘身份’麼?”
“知道,”高文隨口說道,“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域外游蕩者’這件事,我想我在她心目中應該算是‘半個高文兄長’——就如我在你這裡的‘半個高文叔叔’。”
或許是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貝爾塞提婭不禁露出一絲笑容,接著她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七百年過去了,我們終究還是走在了同一條路上了,倒也好。”
……
塞西爾城中心區附近的聖光大教堂中,維羅妮卡結束了長時間的冥想,她緩緩張開眼睛,看到視野中彌漫的柔和聖光正如水一般流淌,這些流淌的聖光漸漸彙聚到自己身旁,形成了一層恆定穩定的“力場”,接著便服服帖帖地停滯下來。
“……效率進一步提升,意味著對聖光之神的‘截流’和‘重定向’工作正在順利進行,效果明顯,未發現反噬征兆,好現像。”
維羅妮卡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嘀咕了幾句,同時從軟墊上站起身來,她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祈禱室,聽到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一些動靜,便整理好略有些褶皺的修女聖袍,手握著白金權杖離開了房間,來到了通往教堂內層區域的走廊上。
不遠處有幾名身穿工作服的工匠們正在忙碌著,將一些設備和新的家具搬進一間空置的房間,兩名身穿研究員白袍的技術人員正站在房間門口,和身穿一身常服的萊特閑聊,又有一個年輕的侍從手中拿著錘子和釘子,正一臉鄭重其事地將新的門牌釘在一側的門框上。
維羅妮卡朝那邊走去,目光落在年輕侍從剛釘上去的門牌上,在那塊深黑色的木板上有兩排清晰銳利的單詞:聖光教會總部;神學知識庫。
在這個門牌的角落,則標注著神權理事會的徽標:攤開的書本,書本上方有一枚俯瞰的眼睛,眼睛與書本之間又有著兩把交叉的匕首——它們像征著神權的解放,知識與理性的回歸,以及斬斷鎖鏈的必要手段與決心。
“維羅妮卡,”萊特注意到了正朝這邊走來的身影,這位身材壯碩的教會領袖立刻轉過頭來,臉上露出頗具氣勢的笑容,“來看看教會的新設施——這是神權理事會在教堂中的辦事處,之後我們要成立一個專門的課題組,在這裡研究那些最早版本的聖光經典,以及歸納總結所有關於聖光教會的歷史資料。這種事情你應該能幫上很大忙。”
“大牧首,日安,”維羅妮卡微笑著打過招呼,在房間門口站定,她看到裡面寬敞的空間中已經擺放了很多書架、長桌、椅子以及專為魔網終端准備的平台,而在房間最深處的一面牆上則懸掛著神權理事會的大幅徽標,她的目光不由得在那標志上停留了很長時間,隨後才收回視線,對一旁的萊特輕輕點頭,“當然,我很樂意提供幫助。”
忤逆的時代結束了,這位來自古代剛鐸時代的忤逆者首領在心中輕聲感嘆道。
七百年前,藏身於地底的她沒能看到剛鐸帝國旗幟落下的一幕,七百年後的今天,游蕩在人類世界的她也沒能看到忤逆計劃正式結束的一幕,但是站在這裡,看著神權理事會的徽記在自己眼前掛起,她仍然忍不住想到這句話——忤逆的時代結束了。
但她心中並未對此感到遺憾,因為這並不是消亡性的結束——有一面新的旗幟升了起來,一群新的勇敢者正在求取更加光明的未來。
新生的神權理事會將會接過忤逆計劃的遺產,站在前人的基礎上,他們已經走的更遠,看的更廣。如果說剛鐸時代的忤逆計劃是一群驟然面對黑暗真相的絕望之人在倉促間進行的歇斯底裡的反抗,那麼如今的神權理事會便是在接過遺產之後經過深思熟慮才開啟的事業。
它會更加理性,更加嚴謹,獲得更加廣泛的助力——也更有可能成功。
維羅妮卡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太多人沒能活著看到這一天的到來,這包括昔日的忤逆者們,也包括那些在一次又一次的迭代或上傳/下載中被消耗掉的奧菲利亞副本。
萊特的聲音此時在一旁響起,將維羅妮卡從短暫的走神中喚醒過來:“對了,你之後還要去教堂裡參加主教會議麼?”
“我今天要去面見陛下,”維羅妮卡搖搖頭,“抱歉,需要您自己去了。”
“哦,沒事,我自己去就行,”萊特笑了起來,那種看似粗獷實則真誠的笑容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松壓力(當然,偶爾也會給不熟悉的人帶來另一重意義上的緊張),“你這些天看上去是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教會這邊我來處理,你還是去忙自己的事吧。”
維羅妮卡立刻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自身情緒已經泄露到會被外界察覺的地步了麼?看來人格模式仍需調整……
……
在將貝爾塞提婭送回秋宮之後,高文返回了自己的書房,當他推門進屋,卻看到一個身影已經站在房間裡,仿佛已經等了自己很久:手持白金權杖、身穿修女聖袍的維羅妮卡。
有資格不經通報踏入自己書房的人少之又少,這位來自剛鐸年代的忤逆者首領便是其中之一。
“維羅妮卡?”高文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位有著聖潔氣質、始終面帶溫和微笑的“聖女公主”,“你有事找我?”
“陛下,”維羅妮卡轉向高文,總是雲淡風輕的面容上此刻卻帶著一絲罕見的肅穆,“我想跟您談談剛鐸廢土的事情。”
高文正走向自己書桌後的靠背椅,聞言腳步頓時一停,他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剛鐸廢土?為什麼突然談起這個?”
“我懷疑有一股力量正在剛鐸廢土的深處蠢蠢欲動——而且他們對外面的世界極具威脅。”
高文的表情嚴肅起來:“一股力量?什麼樣的力量?”
“您還記得當初從索林地宮中搜出的萬物終亡會卷宗裡曾提到的情報麼?”維羅妮卡看著高文的眼睛,“那上面提到一共有兩支屬於萬物終亡會的力量在世間活躍,一部分在宏偉之牆外面得人類世界執行‘偽神之軀’計劃,另一部分則藏匿在剛鐸廢土中,進行著情報收集、數據輔助等看似邊緣的活動……”
“我當然知道,”高文立刻點了點頭,事實上即便不提起索林地宮裡搜出來的那些卷宗,他也知道廢土裡藏匿著萬物終亡會的一部分“殘黨”,他自己甚至都親自和這股力量打過交道,也從貝爾提拉那裡得知了不少有關他們的情報,“據我所知……這部分藏在廢土裡的邪教徒行事十分詭秘,就連外面的萬物終亡教徒都不敢確定這些‘同胞’具體在做些什麼,帝國方面也曾試圖采取一些手段,但由於廢土污染區的阻隔,即便我們知道他們的存在,也一時間拿他們毫無辦法。”
“您或許應該想想辦法了。”維羅妮卡鄭重其事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