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發的侍女聽到女主人的話,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先祖陵寢?可是聖靈節已經……”
“不是為了祭祀祖先,”維多利亞呼了口氣,“去准備吧,瑪姬。”
瑪姬靜靜地看了女主人一眼,沒有再多過問,而是微微垂下頭去:“是,我明白了。”
就如最終安葬在南境塞西爾古堡地下的高文?塞西爾一樣,安蘇四境開國公爵的陵寢最終都設置在了他們所守護的土地上,守護北方群山的“冬日公爵”斯諾?維爾德所沉睡之所,便在這座立於北境群山之巔的凜冬堡地下。
穿過凜冬堡最下層的地窖,走過那最深沉肅穆的黑色走廊,便是這座城堡最古老且莊嚴的陵寢區域,維爾德家族的歷代家主們以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山巔修築了他們恢弘的堡壘,而其中有將近一半的人力物力,都用在維護這座深埋在山體中的陵寢上。
維多利亞?維爾德在侍女瑪姬的陪同下走入了地宮,除此之外沒有帶任何多余的隨從。
鑲嵌在牆壁上的魔晶石燈被注入魔力,發出暗淡且恆定的光輝:為了不驚擾先祖,陵寢內的魔晶石都是特殊設計的,其亮度只有普通魔晶石燈的一半左右。在這樣略顯黯淡的燈光下,傾斜向下的地宮坡道在女公爵的視線裡延伸進前方朦朧的黑暗深處,看起來影影綽綽,令人膽戰心驚。
但維多利亞對這樣的昏暗並不在意,她邁出腳步向前走去。
鎮魂石磚所搭建起的牆壁在她身旁向後退去,堅固的石板階梯和靴子碰撞發出空洞的回響,回響在這整個堡壘最古老的甬道中,維多利亞有一種感覺,她仿佛是在逆著時光的軌跡走向過去——她在這條古老的甬道裡每前進一百米,便是回溯了一百年的時光,她走過了霧月內亂,走過了安蘇最後一個鼎盛期,走過了王朝改革,走過了豐實之年,最後……抵達七百年前,抵達這個國家和這個家族最初的起點。
長方形的陵寢正廳到了,侍女瑪姬默默地來到大廳入口旁邊的石柱前,將手按在石柱表面的一個金屬圓盤上,隨著魔力灌注其中,大廳裡各處鑲嵌的魔晶石燈也逐一亮起,讓原本黑暗一片的大廳浮動起一層足以視物的光亮。
維爾德家歷代家主的畫像懸掛在大廳兩側的牆上,從第一代的“冬日大公斯諾?維爾德”,到維多利亞的父親,每一個人都有著同樣的銀發和嚴肅的面龐,他們微微低垂著眼皮,仿佛在用嚴肅的視線注視著走入大廳的造訪者,維多利亞?維爾德坦然地迎接著這一雙雙眼睛的注視,並看到銘刻在牆壁上的那一行古老訓言:
“我們是安蘇的最後一道屏障”
維多利亞的視線在先祖們的面龐上緩緩掃過,最後落在自己父親的身上,她的目光在這位威嚴的老公爵身上停留了很久,才低聲說道:“父親,果然如您所料的那樣,第二王朝的隱患終究是爆發了……但您恐怕預料不到這場亂潮中最大的變數來自什麼地方……”
沉默片刻之後,女公爵抬起頭,對身旁的侍女吩咐道:“你先出去吧,我需要獨處。”
黑發侍女沉默著退出了大廳,維多利亞?維爾德則邁步向前走去。
她來到大廳盡頭的石質平台前——這平台有大約半人高,仿佛一張寬闊的桌面,平台周圍銘刻著一圈玄奧的符文和花紋,而平台表面卻光潔如鏡,看不到任何裝飾性的痕跡。
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女公爵才把手放在平台上,低聲念動了古老的咒文。
空氣中的魔力激蕩起來,平台周圍的符文隨之一個接一個點亮,那光潔如鏡的台面竟如水般開始蕩漾,伴隨著一片乳白色的微光,一塊約有一尺見方的、銀白色的金屬板從那蕩漾的平台表面浮了上來。
這塊金屬板竟是被封在致密的石塊裡的。
維多利亞拿起這塊金屬板——它並不沉重,而且很薄,金屬板邊緣可以看到硬朗的裝飾性線條,這是典型的剛鐸風格——她摩挲著金屬板的表面,那金屬板上隨即浮現出文字來。
查理?摩恩,向導,領袖,保護者,王國奠基之人,我們尊其為國王。
高文?塞西爾,騎士之主,開拓者,保護者,王國奠基之人,我們尊其為南境守護。
斯諾?維爾德,冰霜之握,知識的守護者,開拓者,王國奠基之人,我們尊其為北境守護。
安東尼?羅倫,戰士之主……
一向冷漠疏離,仿佛冰雪女王般令人難以接近的北境女公爵在看到這塊金屬板的時候也會忍不住露出敬畏的神色,她的目光在那一個個光輝的名字上滑過,這每一個名字背後都仿佛立著一座頂天立地的山岳,它們代表著這個王國的基石,代表著七百年前那場險些毀滅了人類文明的天災中披荊斬棘的力量,也代表著……這個國家最初的一條約法。
這是一份名單,是安蘇立國之初所有奠基者的名錄,依照功勛和爵位排列,但它也不止是一份名單。
維多利亞將金屬板翻過來,在金屬板背面,一段文字清晰地浮現在那上面:
“……若滅國天災爆發,或發生無可挽回之人禍,導致國王死亡或因各種原因而無法繼續保護王國,在無可用繼承人的情況下,名錄之人順位繼承,執掌王國……”
七百年前,那是個風雨飄搖的年代。
生活在安穩和平時期的人大概很難想像人類剛剛闖出廢土、在一片荒蠻地上建立王國之初是怎樣的一番光景,甚至就連維多利亞?維爾德,也只能從古老的典籍上看到關於那段歲月的記載,或者從少數長生種族的口中聽到一些零星片面的描述,卻無法產生感同身受的理解。
但每次在看到這份名錄,以及看到名錄背後文字的時候,她還是能想像到安蘇立國之初,先祖們所維系的這個王國是多麼危機重重。
魔潮的余波在不斷侵襲國土,直到宏偉之牆完工前,從剛鐸廢土衝出來的怪物都還在不停地進攻人類世界,甚至在魔潮氣息最濃郁的時候,聖靈平原腹地都會憑空產生大規模的侵蝕,時至今日,聖蘇尼爾城內城區的一段城牆上,還保留著一塊黑色的腐化牆磚,無聲記敘那段危難時光。
在那個年代,國王隨時會死,守護公爵隨時會死,每一個人都隨時會死。
所以才有了這份名錄,以及名錄背後的“緊急繼承規則”。
但就如此前從未有人想過那個榮譽性質的“永久開拓權”會有朝一日重新生效,知道這份名單的人恐怕也壓根沒想過這名單上竟然有個人會突然活過來吧……
維多利亞?維爾德靜靜地看著手中的金屬板,良久之後,她才輕聲嘆了口氣,將金屬板鄭重其事地放在石台上,並逆轉法術將其重新封印起來。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後退了兩步,離開石質平台,並轉身環視著整個大廳。
大廳兩側的牆壁上排列著很多石門,石門背後是一條條走廊,那些走廊通向不同的墓室,有朝一日,她也會躺在其中的某一間墓室內,她的某個子嗣則會站在她現在站的地方,同樣環視這裡。
但或許會思索不一樣的問題。
在原地佇立了片刻之後,這位女公爵仿佛突然下定了什麼決心,她看了關閉的大門一眼,通過隱隱約約的氣息感應,她知道瑪姬仍然在門外守衛著。
其實即便沒有人守衛,也不會有誰敢擅闖這個地方。
維多利亞轉回身子,看了之前的石質平台一眼,隨後邁步繞過平台,走向石質平台背後的那扇門。
這扇門是最特殊的,它獨自占據著大廳的一面牆,門背後沒有走廊,只有唯一的一間墓室。
從這個結構上,這間陵寢的布局和塞西爾先祖陵寢其實沒什麼差別。
伴隨著魔力機關運轉時的吱吱嘎嘎聲,女公爵打開了最深層那間特殊墓室的大門,她步入其中,並點亮了深層墓室裡的魔晶石燈。
魔晶石燈照亮了這間寬敞的大廳,大廳的陳設一覽無余:大量描繪有玄奧符文的石板和魔紋布幔排列在大廳四周,其他空地上則可以看到書架、星球儀器以及微縮的法師塔模型等物以貌似隨意實則有序的位置錯落排列,而在大廳最中央的高台上,則靜靜地放置著一尊黑色鐵棺。
“先祖,您的後裔來看望您。”
維多利亞?維爾德帶著肅穆的表情輕聲說道,隨後仿佛輕輕咽了口唾沫,邁步走向鐵棺。
她來到那高台前,看到了那塊斜靠在鐵棺上的石板,石板上刻著維爾德家族先祖斯諾?維爾德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老伙計們,我比你們都活得長——真沒意思”
外人大概很難想像,在各種官方畫像上都只有一副冰霜般嚴肅表情的維爾德先祖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竟然會留下這樣的一句話,但維多利亞對這句話早已不再驚訝了。
她把注意力從石板上轉移開,並緊盯著眼前黑沉沉的鐵棺,臉上浮現出掙扎猶豫的神色。
她足足猶豫了將近十分鐘,才終於大著膽子伸出手去,輕輕敲了敲鐵棺的蓋子。
鐵棺毫無反應。
又猶豫了一下,她再次伸出手,輕輕敲擊鐵棺的蓋子,並迅速轉頭看了看周圍。
這裡當然沒有人,於是北境女公爵吸了口氣,湊近鐵棺:“……在嗎?”
尷尬難捱的三分鐘過去了,維多利亞女公爵耳中聽到的唯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女公爵臉上仿佛覆蓋了一層寒霜,她迅速直起身子,後退兩步,低聲自言自語著:“……該死,我這是在做什麼蠢事……”
她迅速離開了墓室,離開了地宮的大廳,在侍女瑪姬看到她的時候,這位北境守護者已經重新恢復了那副冷漠疏離、高貴沉穩的模樣。
“維姬,你在裡面待了很久。”
“為了確認一些東西,”維多利亞淡淡地說道,“我們走吧,瑪姬,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回房間休息了。”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