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非梧桐不息,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周暉到了琉璃天後才知道也不絕對。以上都是鳳凰真身時才有的習性,若是化作人身法相,只需要潔淨和避免腥膻就可以了。
然而潔淨和避免腥膻都是地獄血海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此鳳凰在不周山時滴水不沾,所幸他對飲食的需求可以少到近乎於無,所以一直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三十三重天上有很多壯美的景觀,然而都隱藏在各層天宮之外荒涼無人的地方。周暉也通過水鏡見識過須彌山的景像,印像最深是山巒般的巨型建築連綿起伏,金玉雕砌、像牙裝飾,連噴泉湧出的都是碎玉,可謂極盡莊嚴堂皇。
他曾經想過鳳凰會不會更適應那種神殿奢華的環境,然而鳳凰待在他於荒野上搭建出的小屋裡,神態好像也非常的安然。
周暉建起來的是一座和不周山上木頭小院類似的房屋,周圍用石牆圍住,鳳凰在石牆下種了一圈火紅的修羅花,那是他從地獄帶出來的種子。
在不周山上周暉本來完全沒覺得他喜歡那些花,直到小屋建成後,看鳳凰默默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種子,才恍然發現原來他對周圍的環境不是完全沒感覺的。
琉璃天處在三十三重天最下層,和地獄交壤。周暉每天會去地獄捕獵,鳳凰則留在家裡。一開始周暉怕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會出問題,但這麼久了雷譴也沒劈下來,再加上方圓百裡荒無人煙,別說猛獸了,連個蟲子都沒有,真正是虛無靜寂之土,因此也就放下了心。
——然而事實證明周暉這心放得太早了。
不久後的某天,周暉離家時鳳凰才醒來,封閉的六識並沒有完全貫通,僅有第七末那識還在,渾渾噩噩坐在陰霾天空下孤零零的院子裡。雪山神女莎克提通過雲鏡窺見此景,心念神動,便私自偷偷下了須彌山,來到了這座偏僻的小院。
她本來的意圖未必是要刺殺鳳凰,而是想惡意戲弄他一番——就算以戰功證明王,不如密宗五大正牌明王的地位尊崇,但鳳凰同時還是太古神禽,玉胎誕生時還沒有須彌山,弄死鳳凰肯定是要遭天譴的。
但她發現鳳凰六識皆封時果真如提線傀儡一般,叫做什麼做什麼,連一點反抗意識都沒有,心中便突然萌發出了惡念。
——都說鳳凰不死,萬一他真的只是涅槃呢?
萬一涅槃之後,真的前塵種種皆盡忘卻了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周暉那氣急敗壞的臉色一定很有趣吧。
莎克提這麼想著,摸出淬了毒的短匕,鬼使神差般遞到了鳳凰的手上。
鳳凰僅有的第七識完全不能分辨善惡,也真的順從地接了過來,靜靜看著莎克提。
那一刻莎克提有些瑟縮,但很快嫉妒和惡意壓過了畏懼,俯在鳳凰耳邊輕輕道:“去吧,用手中的刀刺進你自己的心髒吧……讓我看看,你到底是會涅槃,還是真的會死呢?”
鳳凰垂下眼睛,看著刀鋒,神情木然空茫,半晌緩緩把刀尖橫向自己。
莎克提退後半步,目光中帶著一絲欣賞和期待。下一刻刀尖刺入胸膛皮膚,金紅色的血瞬間洇透了衣襟。
——周暉後來最慶幸的事情,就是那天他在地獄突然心中驚悸,當即立刻返家,千鈞一發之際衝進門奪下了鳳凰手中的刀。
莎克提閃身欲走,但周暉暴怒之下理智頓失,回手一刀刺進了她脖頸。
那一刻天空旋轉,大地塌陷,莎克提慘叫飛退,無數巨雷從他們頭頂的高空轟然劈下!
雷譴劈的其實是兩個人——意圖謀害太古神禽的莎克提和傷害了雪山神女的周暉,然而鳳凰的六識封禁在閃電瀑布中爆開,電光石火間將周暉縱身撲倒,落地雷觸及他後背的瞬間戛然而止,消彌於無形。
莎克提就沒這個好運了,雷譴劈毀了她的神格,將雪山神女直接打入了六道輪回。
周暉雖然是個修成人身大逆不道的地獄魔,但那也是第一次見識雷劫——盡管跟日後孔雀明王被天譴,萬仞冰川化作齏粉、廣闊平原轟然塌陷的陣勢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在當時,也是足夠震撼的了。
千萬滾雷中鳳凰死死壓在他身上,胸前金紅色的鳳凰血染了他一身,隨即血液沉入周暉體內,仿佛被海綿全數吸收一樣沒有半點留下。
緊接著周暉覺得一股極度炙熱的能量席卷四肢百骸,讓他在滿世界亮得令人無法睜眼的閃電中,爆發出痛苦的嘶吼。
雷劫最後周暉失去了意識,醒來時他躺在縱橫龜裂的地面上,鳳凰坐在不遠處燒焦的木頭廢墟中,正伸出手,想去撫摸縫隙中伸出的紅色小花。
大概是眼睛余光瞥見周暉動了動,他收回手問:“你醒了?”
周暉坐起身,愕然發現自己全身沒有一點傷痕,氣海中似乎蘊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猛獸伺機而動般潛伏又磅礡的力量。
“我這是……”
“莎克提去輪回了。”鳳凰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別開眼睛道。
周暉爬起來,因為頭暈目眩而踉蹌了一下,搖搖晃晃走到鳳凰面前,半跪在他面前焦黑冒煙的土地上,看著他有一點躲閃的目光:“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啊。”
周暉拉起他的手,只見他心口傷痕已經痊愈了,但胸前衣襟還殘留著斑斑的血跡。
“你到底在想什麼?”周暉重復道,聲音充滿了溫和懇切。
鳳凰垂下眼睛,從周暉的角度,能看見他纖長的、濃密的眼睫,以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清澈的眼珠。
“……院子沒有了……”很久後才聽他輕輕道。
那聲音並不是單純的難過,只是似乎有一點迷茫,但就像無形的手突然一把攥住心髒,讓周暉的呼吸都猛然頓住了。
“我們離開琉璃天吧,”鳳凰說,“我想去混沌界,去沒有人的地方……”
混沌界是六道之外的虛無地區,沒有生物也沒有人煙,硬要形容的話,其實和佛祖存在的無色天有一點類似,但虛無裡又充斥著時空崩塌形成的海潮和其中裹挾的無數空間碎片。
周暉帶著鳳凰,在混沌界生活了數百年。
那其實是鳳凰生命中最平靜和愜意的時光,只有他和周暉兩個人,日復一日重復的作息讓他幾乎忘了失去的恐懼,甚至連釋迦這個名字所代表的種種威脅和陰影,都仿佛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散去,只留下角落裡不引人注目的黑色塵埃。
他們有時會一起去血海,有時也會去人界逛逛。他們走過凡世風沙和硝煙,也見識過紅塵中的種種迷離與快樂,不管在哪裡,他們都緊緊的挨在一起,恍惚間有種從此天長地久,歲月永恆的錯覺。
須彌山上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而周暉也不去招惹天道,似乎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在他看來,天道應該是想放置鳳凰明王的事情,等他作為一只地獄魔的生命走到盡頭,鳳凰自然也就會回去須彌山。那麼這上千年的時光,就將成為天人漫長生命中一段稍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插曲,隨著時間的推移漸行漸遠,最終有一天變成天道歷史上一小段無足輕重的逸聞。
對周暉來說,雖然有一點悲哀,但似乎也確實是如此。
——直到終於有一天,鳳凰懷胎了,生下了落地即封明王的孔雀摩訶。
摩訶出生是周暉第一次從正門進佛堂,也是這只桀驁不馴的地獄魔第一次在佛前跪經,跪了足足七天七夜。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孔雀一出生,睜眼就映出了鳳凰的死相。
這件事周暉並沒有告訴鳳凰——因為鳳凰對長子降生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喜悅。他從沒有見過鳳凰對任何事情的反應能達到這麼強烈的程度,那種情緒是如此由衷而澎湃,以至於周暉完全無法在鳳凰虛弱而開心的面孔前,吐露一個字的實情。
也許佛預言的事情不會發生,他這麼徒勞地安慰自己。
——也許這個孩子能順利長大,平安喜樂,不要辜負鳳凰今天對他充滿了幸福的期待。
然而很快殘酷的現實給了周暉當頭一擊。
摩訶天性邪惡好妒,因為嫉妒佛骨,上三十三重天去吞了佛身,以至於在雪山金頂惹來了九天十地內最嚴重的天譴。
鳳凰精神都崩潰了,拼死要上去從雷電交激的修羅場中救出孩子,但周暉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用八十一道魔禁死死禁錮住鳳凰,然而億萬雷劫的最後一道,鳳凰還是強行掙脫開來,用把自己真身焚燒殆盡的代價,保住了摩訶的最後一口氣。
鳳凰重傷垂死,周暉把他帶到地獄不周山,在他們最初生活的那片山崖前搭建了一座和數千年前一模一樣的小木屋,院子裡種滿了火紅的修羅花,把鳳凰安置在裡面養傷。
和當年不一樣的是這次他以小院為中心,在方圓千裡內下了無數禁咒,把昏迷不醒的鳳凰死死的,不留分毫余地的,禁錮在了裡面。
鳳凰現在恨他,他知道。
他看過鳳凰曾經有多愛他的兩個孩子——摩訶和迦樓羅還是小鳥崽的時候,鳳凰經常會化出真身,用長長的尾羽把兩只小鳥卷在裡面,溫柔地為它們梳理羽毛、與它們嬉戲,有時甚至能這樣持續好幾天。
小鳥崽們睡著的時候,他就維持著那個姿勢,溫情脈脈滿懷愛意的看著它們,連目光都不舍得移開半分。
——如果說鳳凰對於周暉的陪伴和忠誠,還有一點謹慎的試探和小心翼翼的保留,那麼在面對兩個尚且年幼、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養大的小鳥崽時,他那種把全部感情都迫不及待傾囊而出的模樣,仿佛整個生命都寄托在了它們身上。
那獻祭一般的姿態,有時周暉看了,都覺得暗自心驚。
他曾經暗暗擔憂過如果孩子哪天沒有了怎麼辦,鳳凰會不會精神崩潰以至於活不下去?然而這個猜想因為太過可怖而並沒有深入下去。
直到現在,長子幾乎喪命,次子被擄至西藏雪山音訊不聞,他才意識到這可怕的一切終究會來臨。
鳳凰恨他對孩子束手旁觀,就算日後隨著時光的推移表面上恢復平靜,那恨意也會將一層陰影留在他內心最深的地方,永遠也不會消失。
有時周暉看著鳳凰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裡,一整天不動也不說話,對外界刺激順從而又漠然的樣子,會有種無法言喻的悲哀從心底升起。
鳳凰幸福過嗎?
真正無憂無慮的,心滿意足的,感受過安全和幸福嗎?
鳳凰足足養了數年的傷才能勉強下地,周暉帶他去人界風景名勝之地隱居,也撤除了千萬禁咒,就像兩個孩子尚未出生前一樣和他朝夕相對,寸步不離。
然而這只能暫時緩解情勢,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鳳凰重傷不愈時,似乎對“獨自一人”越來越反感,甚至到了有點畏懼的程度。於是周暉盡量不離開他,不論在哪裡都保證彼此隨時能出現在對方的視線裡。有好幾次他於人群中回頭時,都能看見鳳凰的目光追隨著他,看他回頭了,才極不引人發覺地輕輕松一口氣。
有時候周暉會穿過人群去牽起他的手,帶著笑問:“想我了?”
鳳凰總是不回答。
只有一次他們從人界回到地獄不周山,鳳凰站在山崖上,看著腳下一望無際翻騰的血海,突然回頭認真地問:“周暉。”
“嗯?”
“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裡嗎?”
周暉愣住了,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待反應過來時立刻回答:“不,我永遠不拋下你——怎麼了?”
鳳凰搖搖頭,別過臉去不說話。
然而周暉還是很快知道了他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個問題。
——因為某天深夜,鳳凰突然消失了。
周暉至今不知道,傷情未愈還很虛弱的鳳凰是怎麼避開他的感知,勉強掙扎著離開地獄回到天道,穿過橫亙平原的暴風雪,一步步登上了須彌山,再一次走進了他數千年來都未曾踏足的至高佛堂。
鳳凰站在巨大空曠的佛堂正中,摘下脖頸間穿著紅線的佛骨,一只手提著舉向前,眼神充滿了絕望和孤注一擲:
“我把佛骨還給你,你把摩訶的命還給我,可以嗎?”
——無色天中瞬間一靜,萬籟俱寂。
鳳凰明王千年不歸,誰都沒想到,歸來便是與佛祖一刀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