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倫開著靈車載著狄斯來到了醫院;
許是因上次在醫院遇到蠱惑異魔的經歷,卡倫現在對醫院這個地方還是有些微微的膈應,不過這種膈應必須得克服,因為家裡不少的訂單得從醫院裡來。
最重要的是,
當狄斯就站在你身邊時,那種安全感,無需多言。
狄斯走在前面,卡倫跟在後面,爺孫倆走上住院大樓的樓梯。
其實,在霍芬先生當著自己的面喊出自己“不是卡倫”時,卡倫就曾有過念頭,要不要直接把這個老頭兒給掐死?
彼時的他,心裡其實很沒有安全感。
不過現在,他已經沒這個想法了,任何的事情,交給狄斯去決斷即可。
當茵默萊斯家的人最幸福的一點就是,
當你遇到什麼困難時,
你都可以自己問自己:
為什麼不去問問你的爺爺呢?
不過,霍芬先生這種本就癌症晚期再加上後腦重擊受傷的狀態下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進搶救室又活著被推回病房,真的是很讓人敬佩。
老爺子的求生意志是真的堅強,像是在醫院裡做仰臥起坐一樣。
病房門是開著的,狄斯走進去,打開了燈。
那位原本今晚是比較負責任的護工,現在正躺在地磚上呼呼大睡。
狄斯指了指她;
卡倫上前,將護工攙扶起來,迷迷糊糊睡夢中的她也沒抵抗,反而還有些殘留本能的在卡倫幫助下躺到了旁邊空病床上,再用雙腿夾住被子,繼續沉睡。
狄斯走到霍芬面前;
卡倫將旁邊的椅子拿過來,放在狄斯身後,狄斯坐了下來。
霍芬此時正睜著眼,
他的目光落在卡倫身上時,清晰無誤地露出了一股厭惡;
對此,卡倫早已習慣。
隨即,
他看向狄斯:
“他來了。”
“哦。”狄斯應了一聲。
“我已經把邪神降臨的事,都告訴他了。”
“嗯。”狄斯又應了一聲。
“我覺得,你現在把他殺了,還不遲。”霍芬先生依舊在勸說。
卡倫一度認為,霍芬先生之所以一直吊著一口氣,純粹是因為自己這個“邪神”還沒死,他死不瞑目啊。
不過,
面對霍芬先生的“攛掇”,卡倫毫無反應,反而默默地端起熱水瓶,先用熱水燙洗了一下杯子,然後再倒入熱水。
第一杯,給了狄斯,狄斯接過杯子。
倒第二杯時,
霍芬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卡倫拿在自己手裡,吹了下,喝了一口。
“………”霍芬。
“他沒先找我。”狄斯說道,“不過這也在預料之中。”
“我覺得,拉斯瑪從總會出來時,就是奔著你來的,當年你把大祭祀的位置讓給他時我就說過,這不會收獲來自他的感恩,反而會種下綿延幾十年都無法消散的仇恨種子。
他汲汲以求的東西,在你眼裡,是可以送出去的玩物,這仇,結大了。”
“我向來不喜歡太照顧資質平庸的人,因為會很累。”
“呵呵。”霍芬笑了,“你還是那個樣子,這麼多年來,一點都沒變。”
“你可以安心地閉眼休息了,葬禮的事,他會安排好的。”狄斯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卡倫。
卡倫默默地放下水杯。
“也不知怎麼的,雖然一直希望他馬上就死,但由邪神親自來為我操持葬禮,我心裡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這就是禁忌的快樂麼?”
“想聽他也喊你一聲爺爺麼,會更快樂。”
“誰會稀罕一頭邪神喊自己爺爺。”
說完後,霍芬先生抿了抿嘴唇,眼裡竟然流露出些許意動。
狄斯不說話,
霍芬先生也不說話,
卡倫又吹了吹杯子,把稍溫的水放在霍芬先生面前:
“爺爺,喝茶。”
“呵……”
霍芬先生不屑地哼了一聲,但還是喝了口茶。
咽下去後,
他閉上眼,
隨即,
雙手抑制不住地握緊又松開,
雙腳不自覺地繃緊再松開。
緊接著,
這種小規模程度的已經無法表達他內心的情緒了,
他干脆來回在病床上翻動,
嘴裡不時傳來笑聲。
如果不是因為狄斯一直坐在那裡沒動,卡倫真會認為霍芬先生發病了。
良久,
霍芬先生停了下來,開始深呼吸:
“狄斯,我體會到了你的快樂。”
狄斯搖了搖頭:“你誤解了。”
“不,這個快樂已經足夠了,我一輩子都遵從原理神教的教義,苦心研究,更是恪守著規矩與約束,我是真沒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後階段,會答應陪著你去發瘋。”
“後悔麼?”狄斯問道。
“談不上後悔不後悔,只是覺得可惜,可惜自己走了一輩子的格子裡,最後卻居然跳到了格子外。
但心裡,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尤其是在黑夜時,我經常睡著睡著,忽然莫名笑出聲來。
就像是小時候,天上下起了雨,有一次我跟著小伙伴在雨裡奔跑,我們不顧自己的衣服會濕透,我們不顧回家後會面臨來自母親的責罰,我們不顧褲腿上的泥濘;
我們盡情地在雨裡嬉戲,打鬧,蹦跳,讓那一片片的泥濘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好。”
“是的。”狄斯點了點頭。
“我一直很羨慕你,那時我還年輕,聽說秩序神教裡有一個年輕人,當著神殿長老的面,說秩序,是一個只有需要時才會佩戴起來的面具。
你知道麼,當我得知這件事時,我心裡就在想,這得是多麼有意思的一個人啊,真想認識認識,他怎麼敢,他怎麼能……唉,呵呵。
後來,一直到你救了我。
我覺得,那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甚至,我還在期待著,你會帶著我一起瘋一把。
或許,
我該去學占蔔,
因為我的預感真的成真了。”
“或許是吧。”狄斯說道。
“但不管怎樣,狄斯,這一生,能認識你這樣的一個朋友,真好。
當然,我也清楚,你身邊,是不缺我這種朋友的。”
“不,霍芬,我身邊的朋友,其實一直都沒幾個。”狄斯伸手,幫霍芬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發,“畢竟,又有多少人能忍受得了我這種脾氣呢?”
“如果不是他父母的事……”
“和他父母的事無關,我從很早時就已經覺得累了,因為我走得太快的緣故吧,我過早地體驗到光明神教最後一代瘋魔教皇的心境:
他說,他不信光明神真的存在。”
“這就是你的寂寞麼,狄斯,你真可憐,沒有信仰的人,真可憐。”
“是的。”狄斯點了點頭,“不過,我有家人,我會珍惜我的家人,他們,是我的信仰。”
“包括他?”
“是的,包括他,我的孫子,卡倫。”
“你真的很喜歡他,我能感受得出來,或許,是我運氣不太好,見他第一面時就摔倒了,所以我錯過了一些什麼。”
“是的,卡倫,和我很像,和年輕時的我,簡直一模一樣。”
“你不心疼麼,和年輕時的你一模一樣,到頭來,卻……”
“可有一點不一樣。”
“哪裡?”
“他有信仰。”
“我們都有,以前的你也有,不是麼?有信仰,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但他的信仰裡,沒有神。”
“……”霍芬猛地睜大了眼睛,“沒有神的信仰,還能叫信仰麼?一個房子,沒有地基,它該如何蓋起來。”
卡倫開口道:“房子,是人蓋的,地基,也是人壘的,神,從來沒有添過一塊磚加過一片瓦。”
霍芬先生盯著卡倫:
“異端,邪神!”
卡倫聳了聳肩,他習慣了這位瀕死的老頭對自己的抨擊。
“如果你的世界裡沒有神,空洞洞的一個房子,又有什麼用呢,現實裡的房子還能有遮風擋雨的作用,呵呵。”
“我不信神,但我信仰真理。”
“信仰真理?”
作為原理神教的信徒,老霍芬的情緒一下子被調動了起來。
要不要,
將,
邪神,
發展進原理神教?
天吶,
這真的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但,又好想試試啊。
看著霍芬的神色變化,卡倫清楚,他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他信仰的真理,上面可沒有神。
霍芬將十字架項鏈拿出來,
看到這個項鏈,卡倫忽然覺得自己的左手手心又開始發疼了。
霍芬看著卡倫,
道:
“拿著,邪神。
這個,
是爺爺我送你的禮物。”
“謝謝……爺爺。”
卡倫用手小心翼翼地提起項鏈,盡量不去觸碰那枚十字架。
霍芬先生沒好氣道:“沒有進行過禱告的它,對異魔沒有傷害效果。”
“哦,是麼。”
卡倫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嗯,果然沒事。
看到卡倫這個舉動,
霍芬問道:
“所以,上一次,其實你是被它灼燒了是吧?你在我面前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是吧?”
“是的。”
邪神卡倫大方地承認了。
而且,
他還攤開自己的左手手掌,露出掌心位置已經變淡了的十字架疤痕。
霍芬用力地看著這道疤痕: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
“我記得您說過,如果我是異魔,當我主動握著它時,我會被焚化,但我沒有。”
霍芬耷拉著眼皮,
道:
“那意味著你是很強大的異魔,也就是邪神,所以我這種程度的禱告加上這枚聖器,只能輕微地傷害到你的皮毛。”
卡倫笑了一聲,
道:
“可我一直都沒察覺到自己強大在哪裡。”
霍芬先生說道:“你爺爺年輕時也常說這句話。”
“……”卡倫。
“狄斯,我累了,真的,他們來得實在是太晚了。”霍芬握住了狄斯的手,“有一句現在說起來很讓人覺得羞恥的話,本不想說,但不說的話,馬上就沒機會了。
狄斯,
你知道麼,
我這一生其實不僅僅崇拜原理之神,我還一直,很崇拜你,崇拜,以前的那個你。
可惜,
自從那件事後,
你就消沉了。”
狄斯把臉湊到霍芬面前,輕聲道:
“我說過了,不是因為卡倫父母的死我才消沉的。”
“真的不是麼?”霍芬的眼皮開始越來越重,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是因為我感覺自己快壓制不住自己的境界了,我感覺自己已經觸碰到了秩序的核心,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只能選擇消沉,甚至有時不得不去故意耗費自己的信仰之力去謀求境界的滑落。
否則,我就不得不進入秩序神殿去成為神殿長老了,這讓我,很是苦惱。
畢竟,
比起去近距離地侍奉那位秩序之神,我還是更喜歡每天晚上可以和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享用晚餐。”
聽到這話,
霍芬咧開嘴,笑了。
然後,
他的笑容就此凝固了,他走了。
狄斯直起身,
對卡倫道:
“把擔架車拿上來,我們帶霍芬回家。”
卡倫馬上跑下樓,去停車場靈車那裡將擔架車取下,扛著它又回到住院大樓病房裡,因為速度有些快,他有些氣喘吁吁。
但他並不覺得累,因為狄斯先前的話,一直在他腦海中回響:
爺爺很苦惱,苦惱境界控制不住。
所以,爺爺到底有多強大?
原來,那一晚的“恣意”,真的不是因為爺爺有秩序神教審判官的身份,是因為爺爺本人,有這個實力。
“放在這裡。”
“好的,爺爺。”
狄斯托舉霍芬的後背,卡倫抱著雙腳,爺孫倆一起將霍芬先生抬到了擔架床上。
“回家吧。”
“好。”
卡倫推著擔架車,狄斯跟在旁邊。
“爺爺,拉斯瑪是誰?”卡倫問道。
“秩序神教大祭祀。”
“他來瑞藍了?”
“嗯,在我們來病房之前,他本人就出現在病房裡過。”
“霍芬先生已經把神降儀式的事情告訴他了?”
“是的,老霍芬就是為了等人來問他,所以他才一直挺著不去死的,他其實,早就很累了。”
“那我們……”
“過些日子,在貝爾溫市會再舉行一場超規格的神降儀式,一位強大的異魔,會嘗試召喚他那在上個紀元被秩序之神鎮壓的始祖。”
“強大的……異魔?”
“阿爾弗雷德和他比起來,像是個小醜。”
“那……”
“他在我面前,就像是阿爾弗雷德在你面前一樣。”
“我懂了。”
這個比喻,就很形像了。
“我把霍芬幫我完善的秩序神教超規格神降儀式的方法告訴了他,還幫他做了准備工作,他要去完成他的夙願了,召喚出一尊真正的邪神,但他注定會失敗。
因為他的實力和境界不夠,他注定會在召喚儀式中,化作一片灰,最重要的是,他沒有足夠的東西去獻祭。”
“那他為什麼……”
“因為夢想,他自己也知道無法真的將始祖召喚出來,但應該能在自己伴隨著祭壇消亡前,與始祖見一面,說上幾句話。
這,其實就是他想要的。”
“所以,我們就……”
“是的,我幫他實現夙願,他幫我將上一次神降儀式的罪責與嫌疑全部摘除。
所以我對你說過,關於你的那場神降儀式,不會對我們家,對我們家人造成任何的後續影響,也不會害怕被追查到。
事實上,在准備舉行那場神降儀式前,參與進來的,不僅是霍芬和普洱,還有他。”
卡倫明白了,
這是一個閉環;
霍芬先生一直挺著不死,就是為了在臨死前接受“問詢”,從而將嫌疑推到那位強大異魔身上去,然後,那位強大異魔會在不久後開啟“第二次”神降儀式,讓真相“大白”。
狄斯說過,他不會做出為了“復活”一個家人最後卻將所有家人都卷入漩渦的傻事。
事實證明,狄斯確實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所以,
卡倫看著擔架車上躺著的霍芬,
心裡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位一直喊著自己是“邪神”,不停攛掇狄斯殺了自己的老人,
其實他一直在忍受著巨大痛苦不去死,就是為了幫狄斯完成這個閉環,為了……保護茵默萊斯一家人。
真是一個,執拗又可愛的老頭。
卡倫伸手,掖了掖霍芬先生身上的白布,茵默萊斯家有責任,為他認真舉行一場葬禮。
在狄斯的幫助下,霍芬先生被抬入了靈車,擔架車收起輪子,放入中間的長方體凹坑中,再將兩側類似安全帶的繩子拉出來,扣住。
新靈車,如果只裝一位客人的話,其實是不會有顛簸的。
上次之所以莫爾夫先生和總編先生會在裡面不停擁抱,是因為就直接把他們倆丟進了凹坑裡懶得管而已。
卡倫發動了靈車,准備回家。
行駛途中,
卡倫忽然記起了爺爺先前說的話裡面的一個詞:獻祭。
而這個詞,之前普洱也曾說過,普洱很好奇,狄斯到底在神降儀式中獻祭了什麼。
因為它本以為這場超規格的神降儀式不會成功,可接下來,卻又親眼見證“卡倫”活了過來,這必然是成功了,所以,代價是什麼?
狄斯到底拿出了什麼,獻祭了秩序之神?
“爺爺,有件事,我可以問你麼?”
“問吧。”
“您在神降儀式中,到底獻祭了什麼?”
“你再問一遍。”
“您獻祭了什麼?”
“上一句。”
“爺爺,我可以問你一件……”
“我累了。”
隨即,
爺孫倆都笑了。
既然狄斯不願意回答,那卡倫也就不再問了。
靈車停在了家門口,
卡倫下了車,先放下了鋼板,再親自解開霍芬先生身上的安全帶,然後將他順著鋼板推下靈車。
整個過程中,
狄斯一直坐在靈車上,看著卡倫一個人在忙碌。
為了復活自己的孫子,
他准備好獻祭一切,只要他所擁有的。
為此,
他不惜解開了自己身上的封印,撤銷了一切對自己境界的壓制。
他的境界,
他的信仰,
他的力量,
甚至,是他的生命。
他已經將自己准備好了,神降儀式中,秩序之神想要什麼祭品,都可以任其隨便挑。
他也認為自己可以負擔得起,肯定能做到讓秩序之神滿意,因為他本身,就有無限接近秩序神殿長老的實力,區別就是,他一直抗拒邁出那一步而已。
秩序神教人人向往的神殿,距離秩序之神最近的地方,偏偏是他狄斯最不屑的一個場所。
“爺爺,我們回家吧?”卡倫已經平穩地將霍芬先生放在了擔架車上,准備推進家門。
“好。”
狄斯下了靈車,卡倫則過來鎖車門,然後又重新回去打開院門,再親手推著霍芬先生的遺體進去。
狄斯站在家門口,看著辛苦忙碌的孫子。
老霍芬臨死,也一直忍著沒問;
普洱也很想知道,問了自己很多次;
就連他,也問過自己,我當然知道卑微的我無法與您相比較,但我還是想虔誠地詢問您,希望得到您的指點:
您,到底獻祭了什麼?
這個答案,自己誰都沒有告訴,包括自己的孫子剛剛開車時也問了,自己也依舊沒有告訴他答案。
這個問題,自己根本就無法回答,它沒有答案。
因為,
神降儀式中,
已經准備好奉獻出所能擁有的一切去作為祭品的自己,
在神降儀式完成後,
卻愕然發現,
秩序之神,
什麼都沒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