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手,搭在了卡倫肩膀上。
卡倫的身體,也隨之一顫。
“那就……回家吧。”
“哦,好。”
卡倫清晰且確定自己剛剛到底經歷了什麼,他不認為那是此情此景之下自己的“多慮”,那是純粹的“生死一線”。
伸手,
推開院門,
卡倫邁開步子,
向前走出一步,
然後膝蓋以下瞬間發軟,整個人趔趄地向前;
得虧他另一只手一直拽著金毛的牽引繩,導致金毛也被拖拽著向前,最後,摔在了金毛身上。
“唔……”
金毛發出了一聲悲鳴。
卡倫馬上手撐著地起身,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那裡的爺爺。
爺爺在看著他,沒有其他表情。
卡倫重新牽起皮糙肉厚並無大礙的金毛,繼續向家走去。
客廳裡,瑪麗嬸嬸正坐在那兒和幾個中年男女在商量著事,應該是那個療養院老者的子女們來安排後事了。
瑪麗嬸嬸喊了卡倫一聲,卡倫沒回應,上樓梯時,撒開牽引繩。
一直走到三樓,推開自己自己房間門,走了進去,再反鎖門,然後後背靠著門,整個人慢慢滑落癱坐在了地上。
“呼……呼……呼……”
卡倫開始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息,
眼淚、鼻涕、冷汗開始抑制不住地滴淌,
他雙手緊緊握拳,
將聲音壓抑到極低,嘴裡不停地冒出著各種髒話。
此時此刻,
唯有不用思考且貼乎於本能的髒話才能幫他排解些許。
但,
沒多久,
門外傳來米娜的聲音:
“哥哥,午飯在廚房,我給你熱一熱你吃一點?”
卡倫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擦去眼淚,再用手背擦去鼻涕,
道:
“不了,我不餓。”
“好的,哥哥。”
米娜離開了。
卡倫靠著門,仰著頭。
霍芬先生看出了我是誰,而爺爺剛剛在門口,明顯是……是要殺我!
他就是想殺自己!
自己原本認為幾乎不用擔心的“身份問題”,此刻,已經給自己帶來了清晰的危機,不,是已經將自己押送到絞刑架了。
這時,堂弟倫特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哥哥,爺爺喊你一起去和他吃午餐。”
卡倫咬了咬牙,揮舞著雙拳,
該死,該死,該死!!!
現在的自己,最怕面對的就是爺爺,就是狄斯!
但,
更該死的是,卡倫發現,自己還不敢拒絕。
一瞬間的眼神空洞後,
“呵……”
卡倫忽然笑出了聲,
他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臉,
抑制不住這種發笑,肩膀也隨之發抖。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現在心態的變化,
從一個極端開始走向另一個極端,
簡稱:
破罐子破摔。
人在精神受到巨大刺激後,很容易會產生類似的情緒,比如原本勤儉持家的人會跑去大筆消費,潔身自好的人忽然跑去濫來;
情緒穩定後,大概是會後悔的。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沉浸於那一段時間的放縱;
人,畢竟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存在,就算是機器,超負荷後也是需要停下來檢修與保養的。
卡倫慢慢地站起身,
他看著臥室鏡子裡的自己,
卡倫並沒有因先前自己的軟弱表現而感到後悔與羞愧,一個正常人冷不丁地忽然面對生死一線的情況,誰又能真的保持淡定?
但,
他膩了。
……
現在是下午三點,早就過了午餐點。
卡倫走到餐桌旁,坐了下來。
狄斯抬頭,看了一眼卡倫,發現卡倫的神情很是自然,再加上濕漉漉向後理去的頭發,顯得很精神。
面前放著的是一盤加了番茄醬的面條,中間一個盤子裡是餡兒餅。
拿起叉子,卷起面送入口中,
酸酸甜甜軟軟糯糯……嗯,難吃。
再叉起一個餡兒餅,咬了一口,齁甜的感覺差點沒把卡倫直接送走。
卡倫有些無奈地放下叉子,嘆了口氣。
狄斯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邊問道:
“怎麼了?”
卡倫留意到瑪麗嬸嬸和溫妮姑媽都不在二樓,很是直白地回答道:
“不好吃。”
旁邊端水過來的米娜聽到這般直接的對話,明顯有些不適應,因為家裡所有人,包括她的父母,在面對爺爺時,永遠都是帶著敬畏的。
例如對食物的點評以及表現出來的任性,是不被允許的。
狄斯咬了一口餡兒餅,問道:
“你想吃什麼?”
卡倫搖搖頭,道:“明天我來做午餐吧。”
狄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緩緩道:
“好。”
但接下來,狄斯又指著卡倫面前的食物:“不要浪費。”
“好。”
卡倫重新開始進食。
狄斯拿起手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目光,一直落在卡倫身上。
而卡倫,明顯是皺著眉頭在吃,他沒有去做任何情緒上的掩飾,一邊吃還一邊在嘆氣。
“對食物,需要最基本的尊重。”狄斯提醒道。
卡倫也從米娜手裡接了一杯水,用它將口中的甜膩的餡兒餅咽了下去,道:
“把食材做得不好吃,才是真的不尊重。”
狄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道:
“那我期待明日的午餐。”
這時,瑪麗嬸嬸從樓下走了上來,卡倫留意到,嬸嬸臉上帶著各種不斷變化的怒氣,但在出現在爺爺面前時,迅速收斂。
“客人走了?”狄斯問道。
“嗯,他們選了最便宜的一個套餐。”瑪麗嬸嬸說道。
“嗯。”狄斯沒什麼特殊表示。
最便宜的套餐,也就是租用茵默萊斯家的一樓作為哀悼場所,一切多余的布置和安排都不需要,類似“停靈”在那裡,親朋們在上午或者下午特定時間來看一眼就好;
連……酒水和飲料,都不需要准備。
“更為可笑的是,他們要把莫桑先生火葬,連墓地的錢都不想買,為了省錢,他們兄妹幾個還說莫桑先生是貝瑞教的信徒。
可我在給莫桑先生處理遺體時,分明看見他後背上有天使的紋身。”
有幾個教派的信徒,教義中規定死後得火化,讓肉身成為結束的同時也是新的開始,不過,大多數教派或者叫大多數人,還是不願意選擇火化的。
當然,極重要的一點是,火化比全須全尾下葬要便宜很多。
瑪麗嬸嬸氣的地方在於,莫桑先生的幾個兒女為了省錢,特意編織了這個不靠譜的理由……嗯,也砍去了她原本計劃中的利潤大頭。
棺材、墓地、神父等這些,才是真的油水。
“嗯。”狄斯先生應了一聲,平靜回復道,“按照客人的要求做。”
“好的,父親。”
“對了,既然莫桑先生的家屬沒有要求伙食,那正好,明日的午餐由卡倫來准備。”
“好的,父親。”瑪麗嬸嬸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卡倫。
“我今天有些累,先回房間休息,明早要忙,你們也早點休息。”
“好的,父親。”
“好的,爺爺。”
狄斯起身離開餐桌,走上三樓。
“米娜,你帶著倫特先陪我到下面來布置一下簾子,哦,再把克麗絲也喊來一起。”
“好的,母親。”
瑪麗嬸嬸又看向卡倫,問道:
“我的大廚侄子,需要為您提前采購一些食材麼?”
“不需要了,嬸嬸,廚房裡有很多,夠用了。”
“那我就期待明天的午餐了。”
瑪麗嬸嬸帶著米娜他們下了樓,雖說明早保爾與羅恩會過來布置哀悼會場所,但今晚她需要把一些基礎的物件兒歸整起來。
卡倫吃好了,開始收盤子。
這時,二樓叔叔嬸嬸的房間門被從裡面推開。
“卡倫,卡倫。”
“梅森叔叔?”卡倫循聲望過去。
“還有吃的麼?”梅森叔叔問道。
“還有幾個餡兒餅。”
“好的,好的,給我,給我。”
卡倫將盛著餡兒餅的盤子端送到房間門口,梅森叔叔穿著睡衣,接過盤子,馬上就拿起一個餡兒餅咬了一大口,狼吞虎咽的樣子顯然是餓狠了。
“叔叔,你這是……”
梅森叔叔有些無奈道:“走路時摔了一跤,屁股現在還疼得很,也不知道傷到骨頭沒,我先躺躺,不會耽擱明天家裡的工作。”
“那叔叔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嗨,一家人要想運氣好,總得有一個運氣不好的來承擔所有,只要你們健健康康的,我樂意。”
雖然知道梅森叔叔這是在“放屁”,
但卡倫還是給予了“禮貌”且“感動”的微笑。
端著盤子的梅森叔叔一瘸一拐地走回臥室,同時不忘吩咐卡倫:
“門帶上。”
“好的,叔叔。”
卡倫帶上了門,結合上午梅森叔叔的反應來看,卡倫猜測,叔叔應該是被他爸爸打了。
嗯,
這很正常,不是麼?
雖然叔叔孩子都這麼大了,被自己爸爸打,也沒什麼讓人無法理解的,畢竟狄斯今天差點還親手結果了自己的“親孫子”。
習慣性伸出右手,抓了抓右眼前方的位置,這是上輩子的習慣,結果抓了個寂寞;
“卡倫”視力很好,不用戴眼鏡。
卡倫自嘲道:
“孫子……”
緊接著,
又加重了語氣:
“孫賊。”
……
卡倫沒下去幫忙,收拾好餐盤後,他就洗洗睡了。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次次,又醒來一次次,每次睡眠都只有半個小時。
一直磨磨蹭蹭到深夜,卡倫的睡意反而被磨沒了。
他看了一眼對面彈簧床上睡著的堂弟倫特,
自從自己蘇醒恢復後,原本和爺爺住一個屋的堂弟就馬上搬回來和自己住了,可以想見,和爺爺睡一個屋給他帶來的壓力得有多大。
卡倫從床上坐起身,打開了小書桌的台燈,按照記憶,打開了抽屜,從裡面取出了一本書。
書名叫《錢,一種沒有意義的東西》,是瑞藍國,也就是卡倫所在國度一位金融大亨的自傳。
卡倫翻動起書頁,裡面是一張張“一百”盧幣面值的鈔票。
這是上一個“卡倫”存的錢,他的零花錢還挺豐厚,卡倫把他們全部拿出,數了一下,是6000盧幣。
現階段,普通工人一個月的月薪差不多兩千盧幣出頭的樣子,效益好的工廠工人能拿到2500盧幣的月薪;
家裡的倆伙計保爾與羅恩則是3000盧幣的月薪,保爾今天更是被加了工資,變成4000,畢竟搬運死人的活兒,工資肯定得高些。
所以,這6000盧幣,差不多是一個普通工人三個月的工資,事實上,普通工人需要家庭生活開支,半年攢下來這麼也夠嗆。
剛蘇醒時,卡倫從記憶中檢索到“卡倫”竟然一直盤算著要離家出走,他一直不喜歡這個家。
可是這6000盧幣,是一筆不少的錢不假,但就算拿著這筆錢出去,他又能干什麼?
“‘卡倫’啊‘卡倫’,你為什麼要輟學呢,你好歹給我留一個高中文憑啊。”
不過轉念一想,人家至少給自己留了一張“小李子”的臉,而且不是玩滋水槍的小李子;
自己似乎也沒太多理由去抱怨“卡倫”。
現在,
自己繼承了這個選擇:
“繼續留在家?”
卡倫腦海中不停地閃現這兩個議題,但回想起白天的一幕幕,卡倫不禁有些懷疑,離家出走,會那麼好離麼?
這真不是小孩子揣一筆錢就坐上離家的火車那麼簡單的事,
而是牽扯到一種神秘,這神秘有些超出自己的既定世界觀認知,
且,
神秘就在自己家裡!
“汪……汪……”
樓下院子裡,傳來兩聲狗叫聲。
先前應該也有,但卡倫並未留意。
將錢放回書裡繼續夾著,又將書放入抽屜,卡倫站起身,推開房間門,正好看見走道窗台上趴著的普洱。
這只家裡的黑貓正以一種很“擬人”的姿態看著樓下院子裡被“流放”的那只金毛;
仿佛是在炫耀,我在屋裡而你則在屋外。
卡倫掃了一眼那條在院子裡“孤零零”的金毛,晚上氣溫很低,他覺得金毛大概率不會被凍死,但一個早就習慣了陪伴於主人身邊的寵物其實最無法忍受的還是孤獨。
瑪麗嬸嬸她們應該是沒留意那條金毛,亦或者,懶得讓它晚上待在屋子裡,倒不如讓它留屋外早上自己在院子裡解決省得喊人去遛。
卡倫從三樓走到了一樓客廳,打開客廳的門,那只金毛馬上“吧嗒吧嗒”地走了過來,不停地用臉蹭著卡倫睡褲。
彎下腰,伸手在金毛狗頭上拍了拍,卡倫打算帶金毛去二樓廚房找些吃的。
但剛走到樓梯口,
卡倫就聽到自下面傳來的一陣陌生男人的“哭泣哽咽”聲。
在安靜的夜晚,這個聲音在此時顯得無比清晰。
卡倫後退了兩步,看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坡道,試探性地向下走了兩步,聲音變得更清楚起來,你甚至可以腦補出一個老男人坐在角落裡委屈到抽泣的畫面。
但卡倫還是馬上後退了出來,並未深入。
“恐怖片裡活不過三分鐘的龍套,才喜歡這會兒因為那可笑的好奇心一個人去地下室。”
卡倫沒有尖叫,也沒有喊人,而是上樓,來到了廚房。
他倒了一杯牛奶,把裝著牛奶的杯子放在一個大碗裡再倒入熱水燙了一下;
又拿起兩塊面包,自己咬住一片後順手將另一片丟在了金毛面前。
金毛低下頭,嗅了嗅面包,又嫌棄地推開,不吃。
看來是喂過了。
卡倫撿起地上的面包丟進了垃圾桶,隨後端著牛奶來到了三樓。
在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時,卡倫猶豫了一下,沒有推開門進去,而是調頭,來到了爺爺的臥室門口。
伸手,敲門;
“哆哆……哆哆………”
裡面沒反應。
正當卡倫准備繼續敲門聲,
卻發現旁邊專屬於爺爺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穿著一身黑色睡袍的爺爺站在書房門口。
“什麼事?”
“給爺爺送杯熱牛奶。”
卡倫將裝著熱牛奶的杯子遞給狄斯。
狄斯伸手接下了,當著卡倫的面喝了一口。
“晚安,爺爺。”
“晚安。”
狄斯關上了書房的門。
卡倫留意到,書房裡的光亮有些搖擺,這意味著爺爺沒開燈,而是……點著蠟燭。
在書房門口站了差不多三分鐘的時間,
卡倫轉身,沒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下了樓梯,從三樓再次來到了一樓。
當他重新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坡道口時,
那“哭泣”的聲音,再度傳來。
“呵呵呵……”
卡倫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然後雙手十指交叉腳尖點地,做起了體育課前的熱身,
“好的,我現在來瞅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