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願,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麼,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愈,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扎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裡請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麼,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沒閑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折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折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後,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麼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於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麼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後,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後。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後,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出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他正是要殺南人以撫北人。這樁案子早在他的聖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裡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
誰知蘇晉仿佛從骨血裡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於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裡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聖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復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後將……將所有人處斬。”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
鄭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與都察院呈交鬧事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眼下已命刑部帶著羽林衛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連夜押回宮裡審訊。這其中……”他微微一頓,看了蘇晉一眼,“也有京師衙門的蘇知事。”
朱南羨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從腰間卸下一方牙牌遞給鄭允:“你拿著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謙,讓他即刻領金吾衛來本王府邸,如果羽林衛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鄭允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喊了一聲:“殿、殿下……”
朱南羨道:“愣著做甚麼!快去!”
蘇晉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維護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衛與羽林衛對峙,駁的是誰的面子?”
朱南羨怔住。
蘇晉道:“不錯,正是陛下。殿下或許能護得了微臣一時,卻不能一世相護,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後又當怎麼辦?亡命天涯嗎?何況聽鄭總管的意思,刑部押我進宮,不過是為審訊問話,微臣自問無愧於天無愧於地,他們未必會拿我怎麼樣。”
朱南羨方才也是一時腦熱,聽了蘇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卻又道:“你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眼下正當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訊,你如何撐得住?”
蘇晉道:“微臣沒有那麼孱弱,不過一夜,有甚麼過不去?”說著,朝朱南羨一揖拜別,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羨頓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蘇晉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鄭允:“你去備一輛馬車。”然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徑,蘇晉繞了小半個時辰,至府門,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她了。
朱南羨已換回蟒袍,坐在車夫的位子上,衝蘇晉揚了揚下巴:“上來,本王送你回府。”看蘇晉一動不動,他又道,“你不讓本王招金吾衛,本王應了,但你有傷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護你一夜,本王命你也應了。”
他跳下車轅,側身讓蘇晉登上馬車,擦肩而過時,終是嘆了一聲:“蘇時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為何要袒護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來問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蘇晉掀簾入室,聽到這一句,身形一頓,輕聲回了一句:“臣不想問。”
馬車轆轆行在京師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羨想起往昔種種,一時懊悔不已。
車室內寂靜無聲,朱南羨以為蘇晉已累得睡去,裡頭輕聲傳來一句幾不可聞的嘆息:“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蘇晉記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殺才亂棍杖打,暈死在街邊,也是這麼生死一線地挺過來的。所謂以下犯上,杖責八十,那只是吏部對外的說辭。事實上他們動的是私刑,以為已將她打死了,隨手扔到了死人堆裡,是她憑著一口氣爬了出來。
也許是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蒼仁善,讓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鬧事過後的半夜裡,整個京師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卻不像尋常陣雨急來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澆了兩日,昭昭然將暮春送走。
酷暑將至。
後一日,京師上下果真變了天。
北方仕子與在朝的北臣聯名上書,懇請徹查科場舞弊一案。
折子遞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會審,理清鬧事因果,挑唆從犯,涉事衙門,一律從重處置;二撤春闈主考,翰林掌院裘閣老一職,廢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學士重新審閱春闈答卷。
景元帝的處置,面兒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兩碗水端平。
可當日廷議,景元帝問眾卿之見,戶部侍郎沈奚不過試探著說了句“南北之差,大約誤會”,便引得龍顏大怒,責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書。
據說這三十杖,還是沈尚書他老人家親自掄板子上的,大約想讓他那光會耍花架子的兒子長個記性,實實在在下了狠手。
結果將沈奚腿打折了。
蘇晉身上的傷剛好一些,能踱出房門在院裡轉悠的時候,周萍便將這朝中事一樁一件地說與她聽。
說到沈奚,在廊檐下曬太陽的劉義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後,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遠了。單說揣摩聖意這一項,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動地站邊北面兒,結果怎麼著?龍顏非但大悅,還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這案子結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書,升任太子少保,少師,這晏太傅府,就該改名兒嘍。”
蘇晉聽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時郁郁。
她當日為保晏子萋安危,將玉印歸還給了她。想來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沒理由再來衙門,跟她說晁清失蹤當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傷,硬闖太傅府是不能夠,小侯爺任暄也再沒遞策問來,否則還可以拿命犯險,再往宮裡走一遭。
一旁的劉義褚看蘇晉病怏怏的,又嘮叨開來:“要我說,朝廷上下全是一幫白眼兒狼,仕子鬧事這茬兒,你蘇知事出生入死,該記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幾日,剛剛回魂兒,也就長平侯府的小侯爺來瞧過你兩回。可你曉不曉得,上個月戶部錢尚書上朝時也就打了一個噴嚏,那些個大尾巴狼提著千金藥方,差點沒將尚書府的門檻兒踩破了。”
蘇晉一邊聽他扯淡,一邊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沒留神聽出個柳暗花明來,不由問:“小侯爺來看過我?”
劉義褚點了點頭,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屬他的心沒黑透。”
周萍道:“已來過兩回了,見你閂著門只顧睡,誰也不讓進,就說過幾日再來。”
蘇晉剛想問任暄何時再來,前頭便有一小廝來報,說長平侯府的小侯爺登門探病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任暄並沒有一副探病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