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濟六年的春仿佛一夜間就來了,歇在檐頭的雪還未化盡,未央宮外的老榆就抽了新枝。
按舊例,每逢年關,朝中應該是小年當日停朝,正月十五開朝,但景元十八年後,政務龐雜,戰事四起,沒有哪一年的年關是歇足了日的,今年也一樣,屯田大案結審在即,開春前,西北更是戰況頻頻。
正月初七這日,朱昱深召集兵部與都督府來謹身殿議征派西北將領的事,原定的是未時面聖,但正午一過,眾大員已在謹身殿外候著了——赤力與北涼合盟,朱昱深即將親征北平,派誰去西北,乃是戰事的重中之重。
不多時,蘇晉也到了。
她回京後,內閣次輔由原本的兩名改為三名,蘇晉與沈奚舒聞嵐都領從一品次輔的銜,加上首輔柳朝明,並為四位輔政大人。
兵部尚書陳謹升迎上來道:“老夫還以為今日內閣要令沈大人或舒大人過來,蘇大人審查屯田案已是分|身無暇,百忙中還騰出空閑來操心派去西北的將領,實可謂能者多勞。”
蘇晉笑道:“朝中也不是只有屯田案這一樁案子,青樾與舒毓被事情絆住了,脫不開身。”四下看了看,又問,“陛下尚未傳咱們麼?”
“說一定要等到未時。”陳謹升道。
其實以往議事,也不是定了哪個時辰就一定是哪個時辰,能趕早最好,但今日有點例外。
“老夫剛才問了問吳公公,聽他的意思,陛下倒不是想把時辰定的這麼晚,闕無大人不是離宮了半年麼?聽說是領了要務去西北,今日回來。陛下要先等他復命,才決定派哪位將軍出征呢。”
他這裡說著話,奉天門外,則聽一聲馬匹嘶鳴。
眾人聞聲望去,闕無策馬至門樓,下了馬,健步如飛地登上墀台,他一身風塵未洗,十分情急,見了謹身殿外候著的一眾大員,略略跟蘇晉行了禮,步入殿中去了。
“臣聽聞赤力與北涼合盟,唯恐耽誤軍務,日夜兼程,原想趕在年關節回京,未想還是晚了幾日,請陛下恕罪。”闕無拜道。
朱昱深正自御案前批折子,聽了他的話,朱筆未提,回了句:“無妨。”又問,“有答復了麼?”
派闕無去西北前,朱昱深曾讓闕無告訴朱南羨,他能自明華宮大火中脫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麼選。
彼時朱昱深道:“若他肯留在西北,你便將‘世上英’帶回來,交還給朕,待日後天下大定,便全了他這輩子的心願。”
“若他不肯,待朕出征後,你便留下‘世上英’,等西北戰事平穩,尋個合適的時機,以反賊之名誅殺了。”
闕無卸下背上的兵器,將裹著的黑布揭開,露出一柄通體墨黑,上淬暗金雲紋的劍。
“陛下,臣請——歸還‘世上英’。”
朱昱深筆頭微微一頓,抬起眼來看了闕無一眼,卻並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這個十三弟的選擇:“他可還說過什麼?”
闕無道:“稟陛下,晉安陛下只說西北他會守下來,請陛下留蘇大人在京中好好做御史。”
朱昱深“嗯”了一聲,垂下眸,將手中的折子一絲不苟地批完,才道:“傳眾卿覲見。”
一時間,兵部與都督府的眾大員魚貫而入,朱昱深擱下筆,徑自道:“派去西北的將領,朕思來想去,覺得朝中無人合適,倒是左謙,這幾年在西北領兵,戰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參將,朕認為此二人足以御敵,眾卿以為呢?”
陳謹升道:“回陛下,左將軍確有領兵才干不假,但他從前是在宮中統金吾衛,直到晉安二年,才跟著先帝去西北作戰。統帥才能與經驗較之先帝差之甚遠,而晉安年間,赤力與北涼同時來犯,是陛下與先帝一起出征才擊潰敵軍。如今戰事再起,北平有陛下親征駐守,臣不擔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環。依臣之見,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
朱昱深道:“戚無咎,你怎麼說?”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將義不容辭,但末將擅水戰,於內河、海域上交戰,臣尚能游刃有余,但論及西北,末將從前只去過一回,呆了半年,許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將軍,更趕不上先帝陛下。”
戚無咎這話說的是事實,沒有自謙,也毫無推脫之意。
朱昱深點頭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無將,戚都督去了西北,倘東海戰事再起該如何?”又看向蘇晉,“蘇時雨,你以為呢?”
蘇晉言簡意賅:“回陛下,臣相信左將軍。”
陳謹升雖仍覺不妥,見朱昱深聖意已決,蘇晉與戚無咎均沒有異議,便不好再說什麼。
朱昱深於是道:“闕無,即刻傳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將軍左謙為榮祿大夫,即日起,擢為西北軍大統帥,命北大營自各都司衛所抽調二十萬將士,十萬去西北,另十萬,七日後,隨朕親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將士三萬人,明日寅時即刻啟程。”
“是!”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衛從前有個常跟在十三身邊,極得十三與左謙信任的小統領,叫——”
“回陛下,叫阿山。”陳謹升道,“當年常跟在先帝陛下身邊的統領有兩個,一個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將軍金吾衛指揮使一銜,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衛的同知。”
朱昱深點頭:“便也將他指去西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朱昱深該忌的時候忌,該狠的時候狠,但將一方疆土交在一個人手上,該信任的時候,也當信任。
十三既甘願留在西北駐守邊疆,自要派個他用的稱手的人去。
皇命已下,頭三萬出征西北的將士集結在即,眾臣議完事,自謹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
蘇晉正欲回流照閣,身後有人喚了句:“蘇大人留步。”
是闕無。
他闊步走下墀台,來到蘇晉跟前俯身一揖,開門見山:“蘇大人,末將此去西北,見到了晉安陛下。”
蘇晉負手而立,面色平靜。
其實自她知道闕無離京,便猜到他是去西北尋朱南羨了。
“晉安陛下在西北很好,此前鴨子坡大捷,其實多半是晉安陛下的功勞。”闕無說道。
蘇晉點頭:“我知道。”
“蘇大人想必已猜到陛下為何會留晉安陛下性命了。”闕無又道
“臣還問過晉安陛下,可願回京帶蘇大人離開,但晉安陛下說,他不回來了,做御史是您畢生之志,請您從今往後,安心留在朝堂,好好做一名御史。”
闕無說罷,對著蘇晉再是一揖:“末將言盡於此。這些話並不是永濟陛下讓末將說給蘇大人的聽,是末將身為兵者,敬重晉安陛下的為人。”
宮禁裡傳來整軍之聲,是值衛所留守的親軍統領要回北大營集結整軍了。
蘇晉聽完闕無的話,心中似無波瀾。
有個瞬間,她甚至覺得一切好像本該如此。
人世有輪回,兜兜轉轉,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開春,他要回南昌,她去城外短亭送他,他眼裡心裡滿是不舍,也只是說:“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閑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
他事事以她為先,從未有過強求,當年還是十三殿下,連想帶她一起去南昌都不曾開口提過哪怕一回。
號角聲伴著暮風再次傳來,整個宮禁染上兵戈氣。
蘇晉環目望去,四下不知何時已暗了,周遭有奔忙的巡衛,見了她,遙遙一拜,不敢上前,蘇晉召來近旁一名侍衛,問:“號角聲響了第二回,是頭一批出征的將士已集結好了麼?”
那侍衛道:“回蘇大人,今日特殊,因這一批出征的將士裡有親軍,所以這第二回號角聲,是提醒幾位親軍大人去鹹池門。”
親軍?蘇晉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是了,方才朱昱深在謹身殿上,欽點了幾名親軍出征,其中有個叫阿山的金吾衛,當年常跟在朱南羨身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思及此,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
蘇晉一下折轉身,快步朝值衛所走去。
暮風將月色氅衣吹得翻飛,露出裡頭一身尊貴的仙鶴補子,她的目色既是沉靜的,又是匆忙的,周遭的官紛紛退至道旁拜下,蘇晉卻恍若未見,直到入得值衛所,才問阿山:“你可是即刻要隨軍去西北?”
阿山拜道:“是,末將這就要走了,正要去與蘇大人道別,沒想到大人竟親自來了,是末將的不是。”
見蘇晉似是有要事,屏退了左右,又問:“蘇大人可有什麼吩咐?”
蘇晉道:“我有一物,想托你帶去西北,但要回家中取,眼下怕是趕不及,你何時走?”
阿山道:“這就要去鹹池門了,方才領了陛下的令,夤夜出城,蘇大人若此刻回府,恐怕確實來不及。”他又想了想,“但行到城外長亭,要與北大營的將士集結,重新點算人數,應當會歇上一個時辰,蘇大人若不嫌麻煩,末將便跟都司大人請命,寅時在長亭外的小溪口等蘇大人。”
長亭外的小溪早已干涸了,所幸溪口處立了個高有丈余的石碑,成了天南海北的人進京必認的路識。
蘇晉點頭:“好,多謝。”
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氣還未褪盡,至深夜,凝成淺淺的一團霧,直到寅時還散不去。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幾日路過還是枯蔫蕭條,一夜春風過,借著淺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機。
馬蹄聲由遠而至,蘇晉趕到時,阿山已等在此了。
蘇晉下了馬,對著深墨色的夜空高聲喚了句:“阿福——”
須臾,便有撲棱之聲響起,一只白極了的鸚哥盤旋在上空,似是要回應她,發出一聲清脆鳴音——竟是一路跟著蘇晉的馬飛過來的。
蘇晉抬起手臂,阿福機靈極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烏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轉了轉,討好般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的目色柔和下來,對阿山道:“它叫阿福,是當年晉安陛下贈與我的,他把它從冬日的樹枝上救下來,說它遇冬不死,是一只福鳥。”
她取下掛在馬鞍旁的鳥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機靈,認得人,也認得這個鳥架,不畏寒也不畏熱,只是貪吃貪睡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來討吃的,你喂它些麥粒,麻籽就好,喂些水。”
阿山接過鳥架子,道:“是,末將記得了。”
蘇晉於是笑了笑,讓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雙掌並在一起,往空中一拋,阿福一下騰空飛起,先是歡快,後又覺出幾分不對勁,盤旋著,似在留戀。
蘇晉望著它:“阿福,去吧,從今往後,代我陪在他的身邊。”
願你的福氣能常伴他的左右。
願他此生無論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順遂。
然後告訴他,古有將士出征,家中發妻盼歸,阿雨這一輩子,都會等著他回來。
寅時過半,天邊露出一絲微光,澆灑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盤旋的鳥似是終於聽明白了它主人的話,張開翅膀,追著駿馬,朝天地風起之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