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干淨,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麼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後會於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
任暄稱是,蘇晉續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且二人有過爭執。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為的竟是旁人。往細裡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天府衙門大約不願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舍己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為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為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為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交甚少,且只有區區數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現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宮中為消彌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人,都在等掌燈內侍前來引他們入宮。
任暄領著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著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核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著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麼?”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為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著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為在聽笑話:“一群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像征,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抬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裡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瞬時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眾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著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才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致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著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裡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裡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著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為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後,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麼?”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著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裡見著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余又有點劫後余生的僥幸,忙拉著晏子言拜別了御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群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裡而去。
任暄扭頭盯著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才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為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才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裡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著,待會兒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當時景元帝染了時疾,一切大小事務皆由朱憫達代為批紅。
朱南羨的折子遞到皇案便被朱憫達扔回來,斥責了一句“盡逞莽夫之勇”,令他閉門思過七日。
那時的朱南羨還有個撞破南牆都不肯回頭的性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折子收了,回到宮裡,非但閉了門,還拒了水食,連著五日滴米未盡,直到朱憫達命人將門撞開,看到這個半死不活唇角干裂還仿佛得勝一般咧嘴衝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憫達恨不能把他一腳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邊長大的,朱憫達知道老十三吃軟不吃硬,隨後又想了一個轍,動之以情地勸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讓你去,但你身為天家子,胸中沒點韜略,只會舞刀弄劍,豈不讓人笑話?”
然後又塞給朱南羨一個信帖,說:“這樣,本皇兄給你一個機會,我這裡有個對子,三日內,你只要能對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聯,證明你肚子裡有點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請命書。”
朱南羨頭腦十分簡單,他印像中的對子左不過“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樣的,便是要對上十句,又有何難?
直到他翻開朱憫達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羨皺眉深思,這他娘的甚麼玩意兒?
彼時朱十三尚未開衙建府,還跟著朱憫達住在東宮。
兩日之內,他拿著對子請教遍了詹事府,文華閣,乃至東宮上下的內侍宮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稟、稟殿下,奴才不識字……”
朱南羨知道自己是著了朱憫達的道了,想必朱憫達早已知會過所有人,不許幫十三殿下對對子。
於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門口,郁悶地想,這闔宮上下,還能不能找出一片淨土了?
正當時,他聽到不遠處有兩個春坊官談論詩文對子,言語中提及明日的詩禮會。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上前打聽什麼是詩禮會。
原來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會,為各大學與文官墨客交流才學之用。而明日的詩禮會,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進士也會去。
朱南羨以為,這乃是天賜良機。
他平日與翰林打交道,轉來轉去的幾個老學究早已看慣了朱憫達的臉色,但新科的進士不一樣,若讓他找到漏網之魚,為他對出對子,去西北衛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羨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詩禮會。
他是皇子,宮裡有不少人認得他,是故沒有在文思飛揚曲水流觴的文苑裡扎堆,而是繞過竹林,去了後苑。
後苑有一淺湖,湖心有個水榭。
朱南羨隱隱看到水榭裡站著一人,那人負手背對著他,身著素衣廣袖,衣袂翻飛,翩翩然好似謫仙。
此人便是蘇晉,五年前的蘇晉。
朱南羨順著石橋走過去,喚了一聲:“你是——”
蘇晉回過身來。
朱南羨生在深宮,自小才子高士見過不少,也有雅潔之人,令人見之忘俗。
但蘇晉還是太不一樣了。
她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回首之間仿佛春風明月都被攬盡在懷,微闔的雙眸裡透出萬千華光。
她就這麼負手立於水榭中,暗夜無邊的風仿佛因她而起,身後水波不興的淺湖驟然成海,浪潮濤濤排山而來。
朱南羨徹底呆住了。
以至於蘇晉跪下向他見禮,稱自己“姓蘇名晉,字時雨,乃這一科的進士”時,他都不記得說一句“平身”,反是東施效顰地道:“哦,我姓朱,名靄,字南羨,行十三,在……正在宮中做皇子。”
蘇晉低低地笑了一聲。
笑聲令朱南羨回過神來,他遲疑地問道:“你……會對對子麼?”
蘇晉有些詫異,抬起頭問:“甚麼對子?”
朱南羨便將懷裡寫著“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給她,說道:“你若對得上,幫本王寫幾個下聯可好?”
水榭裡有現成的筆墨,蘇晉提起筆,略微一想,又問:“殿下要幾個下聯?”
朱南羨頭一回這麼忐忑,生怕為難了她,便道:“三四個就好。”
卻一想,三四個太不夠了,又道:“七八個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難道自己能連夜再找出第二個幫忙對對子的,最後說:“十個,成嗎?”
蘇晉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樂樂樂樂府之音”已筆落紙上。
朱南羨想起往事,那年的蘇晉意氣風發,雙眼一彎便含笑意,眸子裡有萬千光華。
而時隔經年,當她從喧囂巷陌一身染血地走來,從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後余生,朱南羨再也沒見蘇晉發自內心地笑過。
一次也沒有。
馬車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蘇晉掀起車簾,對朱南羨道:“殿下,微臣自己過去。”
說著便跳下馬車,走了幾步又頓住,頭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來。”
京師衙門前燈火輝煌,當先立著二位大員,一位是個矮胖墩子,身著鷺鷥補子,正是蘇晉在刑部見過的陸員外,另一位面生的留著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著正五品白鷳補子。
羽林衛依次將人從衙署裡帶出來,一旁站著名錄事一一做核對,蘇晉遠遠瞧著,除卻大小衙差,還有府丞孫印德,通判周萍與兩名同知。
錄事核完名錄,小聲稟了八字胡。
八字胡橫眉倒立,怒道:“還不趕緊去找?少誰都行,獨獨不能少了他!”
蘇晉猜到他們在說自己,繞過羽林衛越眾而出,說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著眼掃她一眼,揚了揚下頜給一旁的羽林衛使了個眼色。
羽林衛當即推搡了蘇晉一把,蘇晉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劉義褚在一旁賠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錯了,鬧事當日若非蘇知事,探花爺等閑不能活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