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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後,只簡略奏明聖上,決定等傳臚之後徹查。
當務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大典過後,狀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一並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游街,眾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裡頭,哪能那麼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裡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美。
孫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官豈不要跟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官區區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交給下官?”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掛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官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調度?”
楊知畏見他推脫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官頂上,署內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張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度坐鎮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身,當年受教過傳臚儀制。”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後生的安危,聽了這話,就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少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她淋了雨,唯恐將濕氣帶進去,並不進堂內。
張石山原想讓她去換過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張石山曉得他一向看中守禮克己之人,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對蘇晉道:“你既是進士出身,想必熟知傳臚大典的規矩,你便從唱臚起,自游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氣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裡回話麼?”
退思堂鴉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官一身盡濕,恐將寒意帶進堂內,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氣,該是下官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當即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來了,換了身干淨衣裳。
雨細了些,春陽掙脫出雲層,灑下半斛光,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裡,方才莫名的戾氣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干人等悉數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畢竟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蘇晉稱是。
她雖換過衣衫,但發梢未干,泠泠水意稱著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光在蘇晉身上掃過,淡淡道:“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摩片刻,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卻不置可否:“你看著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願見其死,遑論取人性命,下官不會。”
柳朝明面無表情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過她身邊冷冷丟下一句:“不會便學。”
至晚時分,霞色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艷似火,應天府一干大小官員立在衙門外規規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度,孫印德看在眼裡。
他排頭立在車馬前,投其所好地請教:“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禁案,數罪並罰,該是個甚麼處置?”
柳朝明轉頭看他一眼,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私查禁案了?”
孫印德連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馬車,一面說道:“禁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頭上去,若不是下官攔著,怕是要攪得天下大亂。”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壓低聲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著像個明白人,皮囊裡裹了一身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棍還……”
他話未說完,馬車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將車簾放下,把他與柳朝明隔出裡外兩個世界。
小吏朝孫印德一拱手,笑道:“孫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實在有話,不如改日上都察院與柳大人細說。”
孫印德急忙稱是,又遲疑道:“只是下官區區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該何時上門,才不至於叨擾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衝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一揚鞭,馬車骨碌碌走了。
小吏彎著一雙笑眼,對孫印德打個揖,歉然道:“這原是我的過錯,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見孫大人您當值時分去了輕煙坊,喝得爛醉如泥,方才出衙門的時候,柳大人還叮囑下官,說等此間事畢,請孫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蘇晉連夜又將《隨律》,《隨法典要》以及《京師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兩位堂官並頭找上門來,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過的貢士名冊,心裡猜到這次的仕子鬧事並非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自古科場案無一不是一場連皮沾著骨頭的血雨腥風。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謀逆案,罷中書省,廢宰相,株九族,牽連萬余人,直至今日還在追查同黨。
蘇晉知道,也正因為此,柳朝明才沒有去找五軍都督府,沒有去找上十二衛,而是吩咐區區應天府帶著衙差去拿人,若當真有仕子鬧事,只當是暴民收押。
只有將事件的本質化繁為簡,才不至於釀成大禍。
到底是做學問做慣了的人,翻起書來如老僧入定,直至外頭響起拍門聲,蘇晉才回過神來。
天邊已泛魚肚白,劉義褚捧著盞熱茶,打著呵欠歆羨道:“還是你好福氣。”
蘇晉道:“怎麼?”
劉義褚郁郁道:“昨夜孫老賊點天兵天將,二更天便叫我們起身,跟他去城內各個點巡視,你是張大人點名留下鎮場子的,唯獨沒吵了你。”
蘇晉道:“既然把人都帶走了,你怎麼還在?”
劉義褚道:“不留下我,你還盼著孫老賊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輩子血霉,把人都帶走,也是鐵了心不叫你好過。你還是求菩薩保佑,今兒可千萬別出事兒,否則孫老賊在外巡視,頂多算個辦事不利,你這鎮場子的沒鎮住,當心都察院的柳當家活剝了你的皮。”
蘇晉皺眉道:“眼下衙門還剩多少人?”
劉義褚道:“算上我,也就十來人吧。”說著,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蘇晉,樂道:“我說你這廝怎麼葷腥不沾,原來竟藏了個仙女兒似的相好,嘴還挺嚴實。”
蘇晉聽他滿嘴胡謅,面無表情地將門閂上,換了身淺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臉,才又將門打開,一邊冷聲道:“你上回誣蔑皋言有個相好,結果那人是……”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門外站著的人,已從劉義褚變作一身著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將明,風從天末吹來,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還在四下張望,循聲望來,看到蘇晉,呆了半日才問:“是……蘇公子?”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辛苦了。”
他的眼裡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顏,器宇軒昂得很。
左謙抱拳謝禮,轉身問覃照林:“覃指揮使,禮部幾位大人可還安好?”
躲在茶坊裡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轉而又想到蘇晉,雖說區區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點了醒,猜想蘇晉約莫有來頭。眼前林立著一干子官階壓死人的大員,也不知誰才是蘇知事背後那位。
他如實答了一番,在心裡打起算盤,卻沒算出個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誰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鐵面菩薩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裡想甚麼,臉上寫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