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蘇晉謝過,見他懷裡冊子露出一角,不由問:“我記得禮部的文書是鑲碧青雲紋的,這個怎麼不一樣?”
阿禮道:“哦,這是羅尚書私底下讓弄的貢士名冊,說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經文書,但要比禮部的名錄齊全些。”
又取出文書,拿給蘇晉看,“也沒甚麼見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當家的管得寬,連窮書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個門兒清,叫我說,管這些做甚麼,學問念得好不就成了?”
蘇晉隨手翻了翻,阿禮的話不假,這名冊宛如族譜,大約的確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禮見蘇晉面色沉沉,湊上來問:“蘇先生,你看這名冊,可發現一樁怪事?”
蘇晉道:“怎麼?”
阿禮環顧四周,唯恐叫人聽了去:“這一科的貢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爺說,南北差著這麼些人,不知會鬧出什麼糟心事!”
且不提這一科的貢士,單說春闈前,自各地來的舉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數,而春闈之後,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貢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滿,到貢士所鬧過幾回,還是周萍帶著衙差將人哄散的。
蘇晉避重就輕:“小侯爺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藪,多些舉子貢生也不怪。”
他們躲在廊檐下說話,遠天一道驚雷忽作,豆大的水點子打下來,檐下一處地兒瞬時濕了。
阿禮一面撐起傘,一面對蘇晉道:“這雨勢頭急,檐頭下尺寸地方遮擋不住,先生不如隨我去禮部避避,左右小侯爺出來沒見著人也要回禮部的。”
蘇晉也以為是,撐起傘跟他往禮部去。
這日是殿試,禮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獨留一個司禮制的主事執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頭打瞌睡,恍惚裡聽到廊廡外有碎語聲,探出頭認了認來人,迎出去道:“什麼風把阿禮哥子吹來了?”又接過阿禮的傘晾曬在一旁,半彎身將人往裡請:“可是替侯爺送文書來的?”
“是,小侯爺早上走得急,將都察院要的貢士名錄忘了,我便送來。”阿禮應道,伸手也跟蘇晉比了個“請”。
江主事這才注意到蘇晉,上下打量,只見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氣度清雅至極,一時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著眉毛虛心請教:“這一位是?”
蘇晉遞上名帖,行了見禮,阿禮道:“蘇先生是與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開名帖,一看不過是應天府區區從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進裡頭來罷。”
三人還沒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後還跟著都察院二當家的,副都御史趙衍趙大人。
江主事驚了一跳,瞌睡頭是徹底醒了。當即請了二位貴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聖上賞的‘龍團兒’上旬就吃完了,眼下還剩些‘銀絲’,是卑職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將就。”
趙衍笑道:“那敢情好,我們那兒的‘龍團兒’還是整塊的,禮部喜歡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點頭稱是,想了想,隨即惶恐說:“豈敢豈敢。”
趙衍擺了擺手,意示不必客氣,又道:“我與柳大人要去宮外一趟,想著日前請禮部整理的貢士名冊大約已弄好了,便過來取。”
江主事哈著腰:“是,尚書大人與小侯爺都叮囑過這事,昨日下官將名冊整理好,小侯爺還親自帶回府核對,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囑阿禮哥子送來。”言罷笑眯眯看著阿禮,自等他取出文書交差。
阿禮心道這回是倒霉大發了,他先頭跟蘇晉碎話,把名冊給她就沒拿回來。
柳大人的鐵腕手段小侯爺可沒少跟他嘮叨,眼下若叫他抓個現行,發現自己將禮部的文書交給外人,打死他事小,連累小侯爺可不成的。
阿禮急出一腦門子汗,雙膝一軟已然要跪下,蘇晉先他一步雙手奉上文書道:“請柳大人趙大人過目。”
阿禮雙眼一閉,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覺著大約玩完了。
廳堂裡死一般寂靜,半晌,柳朝明冷聲問道:“禮部的文書,怎麼在你身上?”
蘇晉還沒作聲,江主事忽然搶著道:“這位後生乃禮部鑄印局新來的大使,這兩日方上任,區區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無怪乎。”
他自以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扯回妄語,圓出個生路,豈不知單這兩日,蘇晉與柳朝明已打了兩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應天府從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門,她乃侯爺府隨侍。
柳朝明的聲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禮部的大使了?”
蘇晉甚無語,她原想著說阿禮怕名冊被雨水打濕,她幫忙藏著,哪裡知這江主事是只軟腳蝦,柳朝明不過一問,竟自亂陣腳。
眼下被趕鴨子上架,被迫認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過名冊,隨手翻了翻:“既是禮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過這本名冊,哪幾個是你撰次的?”
方才沒細看,只粗略掃了頭幾頁,蘇晉道:“回柳大人,名冊頭幾位便是卑職撰次的。”
柳朝明道:“懶得看,你背出來本官聽著。”
蘇晉只好應是。
江主事以為死到臨頭,背躬得像只老山參,然則聽蘇晉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姓名,籍貫,家中行幾,祖上營生,為官為商,擢遷貶謫,無一不對,仿佛這名冊當真是她撰寫的一般。
柳朝明聽了一陣兒,打斷道:“行了。”將名冊合上,定睛看著蘇晉,悠悠道了句:“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言罷,將茶碗蓋蓋上,與趙衍站起身。
江主事見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勢,扯著袖口揩了揩額汗,彎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門檻處又頓住腳,沒頭沒尾問了句:“你那位故舊,是哪一日失蹤的?”
蘇晉怔了怔,彎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聲,繼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議過後便去了東宮,至晚方歸,哪裡來的閑功夫去貢士所?”
換言之,那日拿著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並不是晏三公子。
其實早上攔下晏子言問過以後,蘇晉也猜到這一點了,只是沒想到為自己證實這個猜測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蘇晉一時躑躅,鬧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為。又琢磨著對這麼個莫測難料的人物,當如何道謝,才顯得體面且真誠。
蘇晉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聲冷氣:“還賴著不走?是等著本官命巡查御史將你攆出宮嗎?”
出宮的道兒只一條,柳朝明與趙衍在前頭走,蘇晉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驟雨已止,承天門角樓上的鐵馬鏽了,風吹過,鈴音也是古啞的,趙衍就勢朝身後望了一眼,壓著嗓子道:“這就是蘇晉。”
柳朝明“嗯”了一聲。
趙衍搖頭道:“可惜了,當年老御史讀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璣,針砭時弊,說天下治吏之文章,無人能出其右,原想著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豈知你我驅車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幫殺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雲未必好,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
趙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舉才於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諸。”
說話間已至承天門,都察院小吏牽著馬車候在門外,蘇晉快走幾步道:“柳大人。”雙手將傘舉至平眉,鄭重道:“下官謝大人借傘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遠天,雨雖已止,雲卻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馬車,想起趙衍方才的話,又道:“聽你的意思,曾還有人問翰林討過蘇晉?”
趙衍道:“我也是後來聽錢三兒說的,蘇晉被打發去松山縣後,十三殿下追問過他的下落,知其遭遇,還跟吏部鬧過一回,嚇得曾友諒那貉子以為捅了什麼不得了的簍子,則差沒把官辭了,所幸朱十三之後隨軍去了西北衛所,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聽他說著,一面掀開後簾看了看,蘇晉一本正經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子班,看到馬車絕塵而去,將紙傘往身後一背,抄了條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車簾,微微蹙眉:“朱南羨?”
她一整夜沒睡踏實。
吃過藥起了高熱,燒到雲裡霧裡時,幾乎以為自己要騰雲駕霧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藥草總算在四肢百骸彌散開來,逐漸將一身沸騰的血安撫溫涼,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從陰曹地府拽回來。
蘇晉記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殺才亂棍杖打,暈死在街邊,也是這麼生死一線地挺過來的。所謂以下犯上,杖責八十,那只是吏部對外的說辭。事實上他們動的是私刑,以為已將她打死了,隨手扔到了死人堆裡,是她憑著一口氣爬了出來。
也許是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蒼仁善,讓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鬧事過後的半夜裡,整個京師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卻不像尋常陣雨急來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澆了兩日,昭昭然將暮春送走。
酷暑將至。
後一日,京師上下果真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