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鬧夠了沒有?”朱憫達喝道。
他看了眼架在朱覓蕭脖子上的刀鞘,對朱南羨道:“十三,把你的刀拿開。”
朱南羨一聲不吭地將刀收了。
朱憫達又道:“十四,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站著的可是都察院僉都御史,你若不放尊重些,莫說父皇,本宮現下就治你的罪。”
朱覓蕭一眼掃過她身上的雲雁補子,心中突生一計。
他從地上爬起來,眼中狠色未褪笑意卻起,一時間顯得古怪猙獰:“大皇兄錯怪皇弟了,皇弟正是聽聞蘇御史高升,想親自為他道賀。”說著,他忽然回過身道:“啊,對了,三皇兄不是說近日得了一對‘金翅鳥’,邀本王今晚去你府上賞玩嗎?這樣,你順便擺個席設個宴,將蘇御史也一起請來。素聞蘇御史高才,說不定還能為你那一對‘金翅鳥’賦詩一首,更添意趣。”
三王朱稽佑驕奢淫逸,養得腦滿腸肥,眾皇子都不屑與他為伍。
也就朱覓蕭,為了壯大自己勢力,竟不惜將此等貨色納入麾下。
朱稽佑聽了朱覓蕭的話,“咳”了一聲鄭重道:“蘇御史,本王與十四王一起相邀,你不會不賞這個臉罷?”
他們已將皇子的架子端了出來,還要她如何拒絕?
蘇晉只得一揖稱是。
朱覓蕭開懷一笑,故作熱忱地道:“諸位皇兄皇弟還有想來的嗎?”
沒人理他。
朱覓蕭又望向一旁朱南羨道,無不遺憾地道:“可惜了,十三皇兄要隨大皇兄一起去陪父皇用膳,不然憑皇兄與蘇御史的交情,若能一起來賞三哥新得的‘金翅鳥’,那才叫有趣。”
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候,朱憫達道:“蘇晉,你既要去赴宴,不必站班子了,先回都察院罷。”
蘇晉彎身應了句“是”,退到百尺開外,折身走了。
被朱覓蕭一鬧,眾皇子都仿佛掃了興,朱憫達又道:“十三,十七,我們也走。”
三人一路無言行至東宮垂華門外,朱南羨方喚了一聲:“皇兄。”朱憫達便回過身道:“我知道你想說甚麼,父皇那裡,我會找借口幫你遮過去,為兄只問你一句話,你有把握治得住十四嗎?”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斬釘截鐵道:“我要讓他再也不敢妄動!”
朱憫達大笑一聲:“好!為兄信你!”
朱覓蕭這回實在太過,若非看在父皇壽辰將近,身體每況愈下,他堂堂東宮太子,要了十四的命都是輕的。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當年朱南羨就藩前,曾求他無論如何保蘇晉安危,且承諾日後定會助他登基,如今看來,一個蘇晉一個朱十四,能換他的十三皇弟曠若發矇,一日千裡,不可謂不值。
朱憫達伸出手:“日後險阻,有你與為兄同行,幸甚!”
朱南羨默了一默,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掌。
朱十七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為他二人只是在說朱覓蕭的事,也將手放於他二人交握的掌上,說道:“大哥,十三哥,還有我!”
朱南羨掃他一眼,揚唇淡淡一笑,一把打開他的手:“你湊甚麼熱鬧?”
朱憫達亦笑了笑,負手道:“走罷,你們皇嫂該等急了。”
等朱憫達三人一走,眾皇子三三兩兩須臾便散盡了。
已至未時,一大早還十萬分晴朗的天慢慢蓄起雲團子,沒了傾灑而下的日暉,四周頓時添了幾分寒意,朱沢微的馬車在一間茶樓旁停下,掀簾看了看,則見周圍的人無不攏起袖子縮著脖子,步履匆匆。
他又在馬車裡坐了半日,直到茶樓裡的跑堂過來通稟說,裡頭的客人已來來回回換了一批,這才下得馬車上了二樓隔間。
隔間內,有一黑袍人正臨窗遠眺,聽到腳步聲,悠悠道了一句:“這宮中的格局,要變了。”
桌案上擺了一盤殘局,朱沢微看了一眼,溫雅一笑,坐在棋盤一側執白:“哦,怎麼變?”
黑袍人道:“朱十三回宮,今非昔比,難道不是太子一方獨大?他手下人才濟濟,刑部沈拓,兵部龔荃,大理寺張石山,還有翰林院。”
朱沢微落下白子,漫不經心道:“不過一幫老朽。”
黑袍人道:“所以你該慶幸,戶部沈奚雖是大皇兄的小舅子,卻是一個凡事都留三分余地的人,否則憑他才干,若當真全心輔佐太子,你的日子可會好過?”
朱沢微的指尖敲了敲棋盤中腹的位子,笑道:“沈青樾的性情,和柳昀有一點相似,他們絕不會真正臣服於任何人,只忠於自己的心,所以本王根本用不著擔心這一點。”
黑袍人聽了這話,回過身來:“那都察院的蘇晉呢?不到兩年自從八品升任四品僉都御史,實在有些本事。”
朱沢微看著棋盤搖了搖頭:“此人不簡單,身上像是藏了秘密。”又衝黑袍人揚了揚下頜,示意他自棋盤對面坐下,“當年蘇晉落水,朱十三連夜送了兩名侍衛出宮,我派人抓到一個,另一個跑了,可惜沒問出甚麼來。後又派人去杞州查他的身世,卻總查不詳盡,像是裡三層外三層地被裹了一團霧。”
他說著一笑:“不過他做起事來有一股狠勁,明敏透徹,確實有些本事。”
黑袍人亦執棋落下一子:“那你可要趁她根基未穩,將她歸攏過來?”
朱沢微道:“我從不用不知根底之人。”
然後他盯著棋盤,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數枚黑子:“不過,可以利用。”說著喚來一旁的隨侍,道:“你派人去告訴老九,讓他跟朱十四請罪示弱,然後一起去老三府上吃宴席看‘金翅鳥’。”
朱沢微說到這裡,忽然皺著眉閉上眼,敲了敲額稍:“我記得當年應天府的府丞,叫孫什麼來的,來投誠本王?”
隨侍道:“回殿下,叫孫印德,後來殿下讓曾尚書將他調去工部任郎中了。”
朱沢微頷首:“是了,朱十四手下,值錢的也就一個工部。”
他對黑袍人一笑:“你不是說我手底下人不如大皇兄多嗎?”轉頭吩咐隨侍,“這個姓孫的是個蠢貨,剛幫老三在山西建了行宮。眼下蘇晉不是正查登聞鼓下死了的山西書生跟女子麼?你去告訴老九,讓他在宴席上,將孫印德在山西修行宮的事透露給蘇晉。”
黑袍人聽他這麼說,問道:“怎麼,這姓孫的府丞跟蘇晉有過節麼?”
朱沢微笑道:“當年仕子鬧事案結下的梁子,蘇晉恨不得弄死他。”又執起一子,搖了搖頭,“可惜啊,千裡之堤,潰於蟻穴。憑蘇晉的本事,定能從姓孫的打開決口,將工部這顆牙從十四嘴裡拔了。”
黑袍人也執起黑子:“你既知道那死去的書生與女子與山西道老三有關,大皇兄怎會不知?”
朱沢微冷笑一聲:“他當然知道,但他就等著我和十四因這樁事鬥來鬥去,他正好隔岸觀火。”又落下子,“再說了,老三修行宮的事,都察院柳昀,戶部沈青樾,誰不知?還不是各有各的打算。老三嘛,廢物一個,於時局沒影響,任他在山西折騰,總比將這塊寶地交給一個有野心的人好。”
黑袍人搖了搖頭:“所以擇盟友,一定要擦亮眼看准了,十四連三哥都要,豈知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朱沢微以為英雄所見略同,粲然一笑,眉間朱砂殷紅似血:“所以我只選了你,你我兄弟一文一武,豈不正好?”
蘇晉知道朱覓蕭不懷好意。
她下值後,回接待寺換了便服,坐在桌前略一思索,將朱南羨予她的匕首揣在了腰間。
得到三王府附近,她又囑咐覃照林道:“你牽兩匹快馬,在巷口等我。若我至亥末未出,你吩咐一人去正陽門,找那名叫翟迪的巡城御史,讓他跟兵馬司借兵,以盜匪潛入王府之命,自請入府搜查。你再去找柳趙錢三位大人中隨便一人,先與他們說實話,然後告訴他們,到時可用‘聽聞我在三王府中受傷’的名義,強行將我帶出。”
覃照林道:“可俺瞅著你沒受傷哩。”
蘇晉無言:“給自己一刀還不容易?”
三王府前有婢女相迎,蘇晉方入府內,就瞧見一旁的石徑上有兩人走來。
仔細一瞧,走在前頭的一位竟是今日在宮中見過的九往朱裕堂。
蘇晉連忙拜下,誰知朱裕堂伸手將她一攔,笑道:“既來赴宴,蘇御史不必多禮,將本王當做尋常故友就好。”
蘇晉稱是,直起身,目光自他身旁之人掃過,卻不由愣住。
五短身材外加一雙魚泡眼,不是孫印德又是誰?
孫印德時任五品工部郎中,比蘇晉已低了一級,然而他仗著是跟朱裕堂一起來的,既不跪也不拜,反而趾高氣昂地道:“蘇御史,許久不見。”
蘇晉懶得理他,跟朱裕堂一揖,站在原地待他先行。
朱裕堂點了一下頭,走了兩步,忽對孫印德道:“原來孫大人與蘇大人是舊識。”
孫印德冷聲冷氣道:“舊識說不上,微臣哪敢高攀蘇御史,也就當年一道在京師衙門任職,見過罷了。”
朱裕堂笑道:“孫大人當真交友遍天下,本王還當你這一年來在山西大同府監管行宮修築,並不識宮中新貴呢。”
蘇晉聽到行宮二字,目中閃過一絲異色——聖上勤儉,明令各王就藩後,除自己府邸不可再修築宮宇殿閣。
她看了孫印德的背影一眼,暗自將此事記下。
筵席設在水榭,四方擺宴,中有數名穿著清涼的女子伴著笙歌裊裊起舞。
朱稽佑高坐上首,一左一右擁著兩名金發碧眼的女子,正笑著吃她們喂來的酒。
蘇晉跟在九王與孫印德身後要入席,誰知方走過棧橋,水榭前兩名侍衛持刀將她一攔,身後款款走來一名婢女,舉著一方托盤朝她跪下。
托盤上擺著三杯形色各異的酒。
蘇晉不解,抬目看向座上。
朱稽佑吃完酒又湊去舔碧眼女子的纖纖玉手,三人正盡歡事,仿佛並沒有看到她。
反是朱覓蕭舉著酒杯緩步走來,看著蘇晉一臉疑色,勾唇一笑道:“蘇御史頭一回來三哥筵席,恐怕不知這裡規矩。這三色酒是三哥親自釀的,初來乍到的人,都要在其中任選一杯飲下。”說著,將手一抬,“蘇御史,請吧?”
水榭裡又傳來淫|靡的笑聲,蘇晉暗忖了半刻,想到自己左右已是一條砧上魚,能多拖一刻是一刻,便開門見山地問:“酒裡放了甚麼?”
朱覓蕭又笑了笑,倒也不跟他繞彎子:“這個蘇御史大可以放心,三杯酒裡,只有一杯是毒酒,御史如果運氣好,死不了。”
蘇晉又問:“另兩杯呢?”
朱覓蕭道:“通常另兩杯一杯是清酒,一杯放媚藥,不過,蘇御史是極難得才肯賞臉赴宴一回,因此今夜這兩杯酒裡,都放了媚藥。”
蘇晉眸色一寒,看向朱覓蕭似是毫不在意道:“媚藥是給女人吃的,殿下拿來賞微臣,這是甚麼道理?”
朱覓蕭笑道:“是,是給女人吃的。但豈知御史不是有斷袖之癖之人呢?蘇御史若非憑著這張臉以色侍人,又如何在兩年內,從區區知事升任僉都御史?又如何得朱十三再三庇護?本王今日正是要借此酒試一試。御史放心,服下此酒,無論你好龍陽或好脂粉,三哥這裡有的是侍女孌童供你享樂。”他說著,回過頭看向正跟兩名碧眼女子糾纏的朱稽佑,“啊”了一聲道,“本王險些忘了,還有一對‘金翅鳥’呢。”
金翅鳥原是傳聞中的神鳥,蘇晉萬萬沒想到朱覓蕭所說的“金翅鳥”竟指的是那兩名波斯女子。
他的言語粗俗不堪,蘇晉再不忍聽下去,剛回過身,就見棧橋另一端大步走來一身著月色蟒袍,玄色大氅之人。
他腳下像履著勁風,來到蘇晉身邊,一揮手將那托盤掀了,酒水灑落入湖,泛起粼粼波光。
朱南羨目色泠泠地注視著朱覓蕭,忽然揚眉一笑:“不用試,本王就是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