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周萍瞧朱南羨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一問,朱南羨自稱是金吾衛校尉,名喚南靄,今日休沐,想與蘇知事一同出宮轉轉。
周萍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頗是窘迫:“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這甫一進宮,就養成了逢人便跪的習慣。”
朱南羨一時不習慣有人如此隨意跟他搭話,在心裡拿捏了一陣校尉的身份,這才道:“哦,周兄弟,這是為何?”
蘇晉看周萍一眼,提點道:“謹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沒能領會她的深意,回道:“也沒甚麼,早前我遇上戶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與我說他是都察院打雜的,害我違反了綱紀,險些犯了個不敬之罪,還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並未曾跟我計較。”
說著,又打量了朱南羨一眼,續道:“方才我甫一見南校尉,看您氣度威儀,豐神俊朗,像是個皇親國戚似的,以為你們宮裡的人都有這穿便服誆人的惡習,原來竟是個校尉,當真失禮失禮。”
朱南羨道:“周兄弟,客氣客氣。”
蘇晉又看周萍一眼,說:“旁人是吃一塹長一智,你是吃一塹短一智。”
周萍又沒能領會這句話的深意,責備道:“你還說我,我倒是要說說你。你平日與人結交,應當慎重些,像是南校尉這樣的就很好,可換了沈侍郎這樣的,那便萬萬結交不起。更莫說當日的十三殿下,他一來,我們衙門上上下下頭都磕破了,也僅僅只能覲見殿下的靴面兒。楊大人隔日膝頭疼得走不了路,還說等你回來要提點你,可不能再將十三殿下往府衙裡招了,咱們府衙小,供不起這位金身菩薩,你可記住了麼?”
蘇晉最後看周萍一眼,覺得他已無可救藥,決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羨被這番話說得好不尷尬,只好鄭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記住了。”
三人並行著出了宮,張羅了馬車往京師衙門而去。
劉義褚已在府衙門口等著了,見回來的是三個人,其中一位不認識的還有些眼熟,便捧著茶上前招呼:“這位是?”
周萍道:“這位是南靄南兄弟,金吾衛的校尉,為人十分和善。”
劉義褚點了一下頭,一邊將朱南羨往府裡引了,一邊問蘇晉:“你在宮裡,可有打聽到元喆的消息?”
蘇晉步子一頓,垂眸道:“下了詔獄,沒能撐過去。”
身旁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劉義褚問:“怎麼死的?”
蘇晉微一猶疑,道:“自盡。”又添了一句:“咬舌自盡。”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劉義褚站在檐下,往堂內望了望,蘇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裡頭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背脊,滿臉皺紋大約已過花甲之年,看他幾人走近,立時從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著他們。
周萍道:“這……這怎麼開得了口?”
蘇晉咬了咬唇,斬釘截鐵地說:“暫且不提。”邁步跨進了偏堂內。
周萍一愣,一時沒叫住她,只好轉頭問朱南羨:“南校尉,你是宮裡頭的,你聽說過這事嗎?元喆他,怎麼自盡了呢?”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
許元喆他知道,當日蘇晉拼命從如潮的人群裡救出來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來,怎麼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沒答周萍的話,也跟著蘇晉進了偏堂。
老嫗一見蘇晉,顫巍巍走近幾步問道:“是蘇大人?”便要跪下與她行禮。
蘇晉連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禮。”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視我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還是叫我的字,喚一聲時雨罷。”
老嫗道:“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爺,可不能沒分寸了。”卻一頓,一時滿目企盼地望著蘇晉,切切道:“蘇大人,草民聽周大人說,元喆被叫去宮裡,聽說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時候能出來麼?”
蘇晉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約還有幾日吧。”余光裡看到老嫗手裡還抱著行囊,便問,“阿婆可找到落腳之處了?”
老嫗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應天府,本來想去貢士所打聽,誰知那處裡裡外外圍著官兵,草民不敢去,這才來勞煩蘇大人問問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連忙道,“蘇大人不用擔心,元喆既然過幾日要回來,草民就在離宮門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腳,他幾時出來都不要緊,草民就想著能早一些見到他就好。”
蘇晉的心裡像堵了一塊巨石,唇邊卻牽起一枚淡笑:“這怎麼好,等元喆出來,可要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招待不周了。”說著,拿過老嫗手裡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門的處所歇腳,我這幾日剛好有事務纏身,若能進宮,說不定還能幫您催催元喆。”
說著,一邊扶起老嫗,往偏堂後方的處所走去,推開自己的房門,又笑道:“阿婆千萬別覺得打擾了我,我聽元喆說阿婆您會納鞋墊,我腳上這雙不合適,阿婆您一定為元喆納了不少,能順帶著給我一雙便好。”
老嫗眉間一喜,道:“行行,蘇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細看了眼蘇晉的腳,說道,“大人您的腳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給您納一雙好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合上門退出來,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朱南羨。
朱南羨看了眼她握緊成拳的手,一時不知當說甚麼,只問:“蘇晉,是不是我父皇……”
蘇晉猛地抬頭看他,雙眸灼灼似火。
可這火光只一瞬便熄滅了,蘇晉移開目光,搖頭道:“與殿下無關,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羨默了一默,又問:“你不告訴她,是不是想先還許元喆一個清白?”
蘇晉沒有說話。
朱南羨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將一塊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蘇晉低頭一看,竟是一塊白無瑕的美玉。
朱南羨道:“這是張奎擱在刑部大牢牆縫裡的玉,我親自去找的。”然後他頓了一頓,又說,“蘇時雨,你不必擔心,這一兩日我已琢磨過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說,本王便不問。你今後若想做甚麼,你去做,本王便幫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獨自一個人。”
錢三兒道:“大人可錯怪下官了。除了這點蛛絲馬跡,下官倒還查出了一樁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裡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當日既然肯跳雲集河救蘇知事,按說他應當也是對這案子十分上心的,難道不應當也查一查麼?可您猜怎麼著,他非但沒緊著追查這樁事,反而卻打發走了兩個承天門守衛,下官去問,居然恰好是當日跟著他跳河的兩個,您說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發去哪兒了?”
錢三兒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衛所了。”一頓,又道,“柳大人,您怎麼看這事兒,下官怎麼覺得這事兒裡頭裹著點東西呢?”
柳朝明眉頭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時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務上,揣摩人還是揣摩得太少了”,當即道:“你去問宮前殿的內侍宮女,當日十三殿下將蘇晉帶過去後,究竟發生過甚麼。”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貢士所留下玉印當真是她,又怎會跟煙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蘇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抬頭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時過半,便道:“你先回罷。”
許元喆猶疑片刻,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是《御制大誥》。
景元十四年,聖上親頒法令《大誥》,命各戶收藏,若有人觸犯律法,家有《大誥》者可從輕處置。
許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雲笙兄要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傳臚聽封,元喆有腿疾,勢必不能留京,這後一半我幫雲笙兄抄了,也算臨行前,為他與先生盡些心意。”
他言語間有頹喪之意——身有頑疾難做官,跛腳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來明日傳臚,是落不到甚麼好名次。
蘇晉卻道:“你治學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聖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許元喆自謝過,再拱手一揖,回貢士所去了。
天邊的雲團子遮住日輝,後巷暗下來。一牆之外是貢士所後院,隱隱傳來說話聲,大約是禮部來人教傳臚的規矩了。
這處貢士所是五年前為趕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蘇晉上京趕考,被疾馳的官馬所驚,不慎撞翻一處筆墨攤子。
攤主是位白淨書生,蘇晉本要賠他銀子,他卻振振有辭道:“這一地字畫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銀易求,心血難買。”
蘇晉不欲與他糾纏,將身上的銀錢全塞給他,轉身便走。
豈料這攤主當真是個有氣節的,將滿地字畫抱在懷裡,一路尾隨,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錢財,在下不能要。”
蘇晉不勝其煩,到了貢士所,與武衛打個揖,說:“後頭有個江湖騙子,懷抱一捆字畫,專行強買強賣之事,你們若瞧見,直接攆走省事。”
言罷一頭扎進處所內,落個耳根清淨。
她這頭將行囊歸置好,沒留神背後被人一拍。
那書生攤主彎著一雙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蘇晉。”
四下望去,滿院寂寂,蘇晉目瞪口呆地問:“你翻牆進來的?”
早春時節,杏花綴滿枝頭,打落翹檐上。
翹檐下,書生雙眼如月,笑意要溢出來一般,雙手遞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雲笙,不巧,與兄台正是同科舉子。”
一見如故,一眼投緣,不知可否與兄台換帖乎?
蘇晉想起舊事,靠在後巷牆邊發怔。
晁清原該與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闈後,他父親辭世,他回鄉丁憂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裡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頭像被拔了刺的蝟,毒芒全都收起來,輕飄飄掛到雲後頭去了。
周萍來後巷尋到蘇晉,約她一起回衙門。
蘇晉問:“你跟禮部都打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