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在拘留所裡待了六天。他曾經以為十年如一日地一個人過年,已經挺不常見,但在拘留所裡過年,更是別出心裁。
孫晴過來陪了他一會兒,給他帶了一些菜,並保證很快就能將他保釋出去。
何故夾了一個餃子送進嘴裡,小聲說:“你包的?”
孫晴怔了怔,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你還記得。”
何故有些難受地低下了頭去,他也沒想到,自己還記得這個味道。
孫晴捂著嘴哭了起來,連連說著:“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
何故眼眶濕潤,但他把眼淚忍了回去:“媽,我們好好過個年吧。”
孫晴抹掉淚水,給何故夾菜、剝蝦皮,做一個母親想做的事。
何故安慰自己,至少這個年不孤單。
大年初二,他被保釋了出來,但他隔三差五還要去警局報道,配合調查。
他的頂頭上司,分管房地產業務的總監通過他媽告訴他,說南創要暫時將他停職,視司法結果再做進一步處理。
何故已經料到了這個處置,如果不是他媽提前去活動了關系,他應該會直接被開除,一個大國企是不能容忍這樣的污點的,就算最終能證明他是清白的,可是牽扯上宋居寒,整件事被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南創必須表態。
他在這家企業打拼了六年多,盡管他想過很多次辭職,但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會被開除。
拜宋居寒所賜,世事如此難料。
他媽把他接去了酒店,那個家,不,那個宋居寒的房子,已經沒法回去了,他媽說會找人去把他的東西搬出來。
正好,他也並不想回去看那裡的一片狼藉,盡管那棟房子在他離開之前留下了最不堪的回憶,可也曾經記錄了他和宋居寒但凡有過的點滴甜蜜,他不想看到它破敗的樣子。
到了酒店,何故好好地洗了個澡,然後仰躺在床上,做好心理准備後,打開了手機。
數不清的未接來電、短信、微信、□□信息爆炸一樣彈了出來,有的關心,有的詢問,有的質疑。
其中電話打得最多的,是馮崢、莊捷予、顧青裴和陳珊。
他給莊捷予、顧青裴和陳珊分別回了一條,說自己被保釋了,應該沒事了,然後看著馮崢的短信猶豫了半天,還是出於禮貌回了一條。
馮崢的電話最先打了過來,何故按下了通話鍵,聲音有氣無力:“喂。”
“何故,你現在怎麼樣了?!”馮崢的聲音充滿了焦急,“我前兩天帶了我爸的律師去,但是聽說你媽已經找了律師。”
“是,已經保釋了,接下來只要配合調查就行了,我有很多證據和人證能證明我的清白,沒事的。”經歷過這樣一場混亂,何故對馮崢已經沒有了埋怨的力氣,對他來說,馮崢現在只是一個關心他的朋友。
“那就好……”馮崢咬了咬牙,“宋居寒這個傻---逼,為什麼把人帶去你家。”
“我不知道。”他至今都不理解,宋居寒為什麼帶那麼一大堆人去他家,害人害己。
“你公司那邊怎麼樣了?”
“停職。”
“何故,來我這裡吧,我給你翻倍的待遇,撇開一切不說,我們以前在工作上配合得很好,不是嗎?”
“馮崢,我現在腦子很亂,沒辦法思考這些東西。”無論怎麼樣,他都不可能去馮崢那裡,他已經不願意面對這個人。
“我等你,我這裡隨時有你的位置,就算你不想來,你想做什麼,我也願意給你投資,不只是因為是你,還因為你是個可靠的人。”
“……謝謝。”
馮崢頓了頓,“何故,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總是放不下你,不要不理我好嗎。”
何故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只想遠離馮崢,因為馮崢的存在會一遍遍地提醒他當年的不堪,以及這虛擲的六年時光有多麼地可悲、可笑。
除了去警局,何故幾天來就沒離開過酒店,他媽怕他悶著,想帶他出去吃飯,他也不肯去。他就像每個一輩子奉公守法的人一樣,對進過拘留所感到有些羞恥,好像全世界都在盯著他,盡管宋河已經盡力封鎖消息,沒有一張他的照片流出去。
但是,網絡上能人太多,已經扒出了他就是上次宋居寒在飯店打架事件的主角之一,再加上這次事情發生在他家,聯系上宋居寒同性戀的傳聞,“何故”這個名字也成了事件的熱點之一。他唯恐踏出酒店,就會有人將他認出來,盡管他知道這只是自己的臆想,但依然不願意見人。
在他被保釋的第三天,他看到新聞,宋居寒也保釋出來了。
那天警察局門口相當熱鬧。
為了避免造成擁堵,他們特意讓宋居寒清晨六點離開,可饒是這樣,竟也圍了數百人,有媒體,有粉絲,還有正義人士舉著條幅抗議宋居寒作為公眾人物的道德污點,場面險些失控。
很多人說宋居寒流年不利,把過去26年沒嘗過的失意、指責、辱罵、挫敗都在一年內品了個遍。光是他的微博,留言就超過了十萬條,一多半都是罵他的。
很多網民都不相信宋居寒在這件事裡的無辜,他們更傾向於宋河的能量影響了司法公正,整件事已經不單純是個娛樂新聞,而是上升到了更腥風血雨的高度。
在輿論的洪流中,開始出現一個小小的聲音,說宋居寒是為了自己的同□□人背黑鍋,因為事件就發生在那個叫“何故”的人家裡,還配以如何詳細的分析,仿佛身臨其境。
這天,他坐在落地窗前,從三十樓往下看著川流不息的街道,突然發現,自上了高中後,他就沒有這麼清閑過。
他爸去世,他媽離開後,他的生活重心全在學習上,上了大學,又被各類的實習和社會實踐占滿,工作之後更是兢兢業業,他習慣了忙碌,甚至熱衷於忙碌,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似乎只有工作真的需要他。
可現在工作也不需要他了。
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人如此,事亦如此。
門鈴響了起來,何故猜是顧青裴和莊捷予到了,起身去開了門。
“suprise!”莊捷予手裡拎著兩個大塑料袋,一看就全是吃的,興奮地舉到了何故臉前。
莊捷予最近開始走紅,出門也帶起了墨鏡,但那明朗燦爛的笑容是任何偽裝也擋不住的。
顧青裴含笑站在一旁:“我們買了好多吃的,還帶了牌來。”
何故淡淡一笑:“太好了,我正覺得無聊呢。”
“覺得無聊我帶你出去玩兒嘛,雖然我最近走在街上容易被人認出來,不過稍微遮一下還是可以的。”
“我不想出去。”何故接過了袋子。
顧青裴過去拍了拍何故的肩膀:“何故,別想太多了,你大膽地走出去,沒有人認識你。”
何故自嘲地一笑:“那倒是。”
“而且,真的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不需要太往心裡去。”
“謝謝顧總。”何故道,“好香啊。”
“快快快,我們吃飯,吃完飯打牌。”莊捷予搓了搓手,“最近為了減肥,我都沒好好吃過肉了,饞死我了。”
他們擺了一桌子雜七雜八的吃的,莊捷予還帶了個隨身藍牙小音響,用手機放起了音樂,三人一邊吃一邊聊,莊捷予很能搞怪,顧青裴風趣幽默,逗得何故直笑,他已經想不起來有多久沒這麼開懷地笑過了。
吃完飯,他們打了會兒牌,莊捷予不停地笑鬧撒嬌耍賴,何故和顧青裴都讓著他,心裡都有幾分羨慕他的活力,好像天塌下來都不值得發愁。
到了晚上,莊捷予還有事,就先走了。
顧青裴叫客房把東西收拾了,然後親自泡了兩杯茶,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笑道:“坐,咱們來場成人的對話。”
何故笑了:“小猴子真能咋呼。”
“小孩兒嘛,不知道累。”顧青裴把一杯茶推到何故面前,“我來之前還挺擔心的,但看你自我調節的還可以,放心多了。”
“嘿,頂天了也就是丟飯碗,我這幾天已經想開了。”何故這些天有大把的時間思考自己的未來,他梳理了一下財產,算上父母留的那套房子和手裡七八十萬的積蓄,他就算暫時找不到工作也沒什麼,何況他媽還給他留了一條很寬的路,盡管那條路多半也不好走,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走。
其實讓他感到難過的並不是丟了工作本身,而是他在這份工作上付出的心血和精力都落了空。他不能算是多喜歡這個工作,甚至時常感到非常地累和不公,但這麼多年下來,一點一滴的積累,才有了今天的些微成就和地位,卻為了別人的錯誤,幾乎毀於一旦,他不能不痛心。
“你能這麼想就好,而且即便是丟飯碗,你也完全不必覺得可惜。”顧青裴自信滿滿地說,“你丟的最多是個銅碗飯,來我這兒,我給你金的。我們這是私企,沒那麼多講究,唯一講究的,只有實力。”
何故點點頭:“我這幾天確實考慮過,但現在我狀態不是很好,也比較混亂,麻煩顧總再給我點時間吧。”
眼下看來,如果南創待不下去了,顧青裴那裡是最好的選擇。盡管工作這些年,他的社交能力已經長進了不少,但他依然對陌生的環境和人感到發自內心的排斥,他猶豫了那麼久都不辭職,其實大約是不敢,不敢想像重新適應一個環境和同事會是怎樣一番情景,所以,有熟人在的地方,會讓他更容易融入。
“沒問題,本來就說好了年後答復我,我不急。”
何故喝了口茶,心裡突然有些堵得慌,一句話未經大腦就順了出來:“顧總,你喜歡過什麼人嗎?”
顧青裴愣了愣,顯然沒料到一向謹慎寡言的何故會問出這樣感性的問題,他有些晃神,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很快又回過了神來,“沒有,我20歲的那十年,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錯過了幾個不錯的人,現在顧慮太多、衝動太少,反而體會不出純粹的喜歡是什麼感覺了。”
何故看著窗外,平淡地說:“挺好的,我覺得人這一輩子,能堅持把一件事做明白,就算自我的成功,但我稀裡糊塗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沒活明白。”現在還一下子失去了他過去六年的兩大重心,想想人生如此無常,竟然有些……有趣。
“何故,所謂自我的成功,在每個人心裡的標准是不一樣的。我追求功成名就,所以我放棄了感情和很多愛好,可有人追求情感的滿足或心靈的自由,物質和名利對他們來說就不那麼重要。何故,你就是後者,雖然看表像,可能沒人相信,但我知道你是後者,你自己肯定也知道。你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和我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嗎?至於求不求得到,有很多客觀因素影響,不能因為結果的不同,而反證那份追求不對、不正確,你說是嗎?”
何故沉思了半晌,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那如果到頭來發現那份追求不值得呢。”
在他知道宋居寒和馮崢的過往之前,他從未覺得後悔,他自己選擇一條泥濘之路,弄得狼狽不堪,既與人無尤,也沒臉言悔。他甚至於覺得,如果跳出情感的格局去看,痛苦也不過是情緒的一種,人既然能快樂、能憤怒、能無奈、為什麼就不能痛苦呢。
他為了給自己的愚蠢開脫,連這麼唯心的思考都發散出來了,可也什麼都改變不了。最後他只能安慰自己,去體會“喜歡”這件事本身帶給他的好處,比如偶爾的喜悅、偶爾的滿足、偶爾的甜蜜,他給了自己無數台階,最後卻被他喜歡的人和他最好的朋友合起來扇了重重地一耳光。
那一瞬間所有的台階都消失了,他從自己堆砌的自我犧牲的高台上摔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又疼又丟人,他以為只要堅持不後悔就能不辜負自己、就能原諒自己,實際上到最後他還是後悔了。
再沒有比這更絕望的覺悟了。
顧青裴看著何故雙眼中的隱痛,有些不忍,他無比認真地說:“那我恭喜你,你才28歲,發現得一點都不晚。”顧青裴舉起茶杯。
何故苦笑一聲,舉起茶杯,和他輕輕碰了碰。
“你就當醉了一場酒,讓這杯茶解了吧。”
就當醉了一場酒,醒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