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發花白的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看起來有點坐立不安的局促,一個志願者走過來,他立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特意站起來和人家說話。
志願者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能還是在校生,連忙說:“郭恆叔,您放松點,別這麼客氣,喝水嗎?”
郭恆拘謹地衝她一笑:“不用,謝謝,是該我說話了嗎?”
“我同學正在調試話筒,馬上到您,讓我跟您說一聲。”
“哦,好好……”郭恆往下拉了一下衣角,好像覺得自己的左右肩不對稱似的,用力活動了一下,他額角露出一點虛汗,語無倫次地叫住志願者,“哎,姑娘,他們都知道我要來對吧?也知道我是誰,你們跟他們說過了嗎?”
“都通知到了,”志願者說,“我們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剛聽說好像市局那邊也會來人,不知道到了沒有……”
她正說到這,另一個志願者遠遠地衝她揮揮手:“話筒調試好了。”
郭恆整個人一僵,連忙趁機喝了一口水潤喉,聽著主持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手同腳地走了上去。他接過話筒,目光掃向他的聽眾——這裡是燕城大學的一處階梯教室,學生還沒開學,臨時租用給他們。
底下坐了二十多個人,最年輕的有三十五六歲,剩下基本都已經是中老年人,年紀也許未必像看上去的那麼老,只是給歲月摧殘得不成樣子。郭恆抿抿嘴,目光掃過第一排,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女人——她好像是去年被害女孩曲桐的母親,郭恆在報紙上見過她。
這下面坐著的所有人都曾經有過一個活潑機靈的小女孩,只是小女孩永遠停留在豆蔻梢頭,和老去的人間父母漸行漸遠了。
“我……”郭恆不小心把話筒對准了擴音器,音箱裡頓時一聲尖鳴,自他雙耳間穿入,聽眾們鴉雀無聲,沒有人抗議。尖鳴聲散去,郭恆清了清嗓子,先衝下面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過了九十度。
“我叫郭恆,”他開了口,舉起一張舊照片,“這是我女兒郭菲,二十多年前,我們家住在蓮花山……”
駱聞舟無聲無息地從後門走進來,坐在最後一排,聽台上的男人講了女兒小時候的事,又聲淚俱下地道歉——為了他曾經一時衝動捅死吳廣川,導致真凶逍遙法外二十多年。
一個小時後,交流會結束,郭恆滿眼通紅地走下講台,曲桐的母親猶豫了一下,遞給他一包紙巾。
郭恆無言以對,只好雙手接過。
這時,有個人緩緩經過他身邊,伸手拍了拍郭恆的手臂。
郭恆一愣:“駱隊?”
“我今天代表市局過來,給大家交代個事,”駱聞舟難得穿了制服,平時有些吊兒郎當的氣質也被板正的制服壓了下去,“去年年底,我們逮捕了春來集團董事長張春齡及其兄弟、同黨一干人,現在主要涉案人員已經交代了他們資助並參與蘇慧、蘇筱嵐和蘇落盞綁架謀殺女童的全部經過,根據犯罪團伙的交代,我們又找到了兩處拋屍掩埋的地點,這回應該是證據確鑿,之前……之前沒能找到,或者沒能找全的孩子們都有下落了,等法醫那邊清點完畢,就能讓諸位帶回家……節哀。”
他話音沒落,已經有人嗚咽出聲。
駱聞舟嘆了口氣,沉默地衝眾人頷首致歉,離開了有回音的階梯教室,還要趕赴下一個地方——他買了東西,去了南灣派出所民警孔維晨家。
逮捕尹平那天,孔維晨因為事先和張春久打了個電話,非但“烈士”的榮譽沒了,還一直背著嫌疑,至此,隨著兩方嫌疑人歸案,那起撲朔迷離的滅口案也終於大白於天下。
盧國盛被捕,顧釗案被猝不及防地翻了出來,張春久在市局內部扎的釘子基本全部暴露,他本人失去了消息來源,但他在市局多年,了解刑偵隊的一切工作習慣,知道要查顧釗舊案,警方肯定要去找當年的幾個關鍵證人,證人們自然已經處理干淨、人間蒸發,警察只能去尋訪親朋好友——尹平身邊早就有盯著他的人,只不過一開始,連張春久也沒料到這貌不驚人的鍋爐工膽子這麼大,居然敢李代桃僵。
“事發當天,我們的同事從尹平家離開後,兩輛皮卡中的一輛綴上了警車,中途發現他們去而復返,同時老煤渣出逃,嫌疑人意識到不對,立刻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地打算滅口……”駱聞舟用盡可能輕緩的語氣對孔維晨的家人說,“是我們工作的疏忽,和小孔那通電話沒關系——嫌疑人承認,如果他早知道尹平有問題,當時根本不會接小孔的電話,省得沾上嫌疑。”
孔維晨家境貧困,哪怕工作以後,靠派出所小民警那一點微薄的工資也很難發家致富,他家裡仍然是破破爛爛,沙發塌陷了一塊,難以待客,只能讓駱聞舟委委屈屈地蜷著腿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孔維晨是清白的,”他說,“您放心,評烈士這事,我……還有小孔救過的同事,我們都會全力爭取——您節哀。”
楊欣被捕之後,一直是陶然和她接觸,駱聞舟沒來看過她——實在是跟她無話好說。
此時隔著一張桌子和一副手銬,彼此都覺得對方陌生。楊欣低著頭,新剪短的頭發別在耳後,用發旋對著駱聞舟,不敢看他,小聲說:“我都告訴陶然哥了。”
“我不是來審你的。”駱聞舟說,“我今天過來,是特意來告訴你,你父親犧牲的真相——楊欣,你把頭抬起來,好好聽著。”
楊欣有些畏縮地抬起頭。
“三年前,老楊接到範思遠的匿名信,開始調查顧釗舊案,他們的聯系方式是匿名電台,老楊錯信張春久,被他設計死在那個地下通道——這些事,我想範思遠應該告訴過你。”
楊欣點了點頭。
“他還有沒告訴你的。”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三年後,在你媽媽的牽線下,範思遠去見了潘雲騰,想讓他舉報花市區分局王洪亮涉嫌販毒一事,借機拉張春久下台,他當時是親自去的。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和你父親聯絡時他那麼躲躲藏藏,去見潘雲騰卻大大方方?”
楊欣一臉茫然。
“範思遠一定還對你說過,他沒有張春久就是內鬼的證據,所以要一步一步地逼迫他們露出狐狸尾巴——那你有沒有奇怪過,他既然沒有證據,為什麼會認定了張春久就是那個內鬼?他這樣大費周章,就不怕懷疑錯人,最後功虧一簣嗎?如果他真的早就懷疑張春久,為什麼從未和你父親透露過一點,以至於他輕易被張春久騙去信任,死於非命?還有,你不覺得,和他三年後步步為營的算計,最後讓春來集團分崩離析的手法相比,三年前寄匿名材料給一個老警察這事太粗糙、太不像他運籌帷幄的風格了嗎?”
楊欣張了張嘴:“駱大哥……”
駱聞舟彎了彎嘴角,一字一頓地說:“張春久被捕的時候,一直很不明白,為什麼他都故布疑陣到重啟了畫冊計劃,範思遠還是跟王八吃秤砣一樣認准了他——我來告訴你們這個答案。”
楊欣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驚惶地睜大了眼睛,整個人發起抖來,下意識地搖著頭。
“很簡單,範思遠當時檢查出自己罹患重病,只好加快速度行動,他的懷疑對像主要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當年和顧釗搭檔最多的老楊,一個是因為這件事上位的張春久。他先給老楊寄匿名材料‘釣魚’,幾經接觸後基本排除了老楊的嫌疑,於是把重點放在張春久身上。”
“老楊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地信任張春久?”駱聞舟逼視著楊欣,“我告訴你,不是因為張春久高明,也不是因為你爸爸草率輕信——是範思遠一直在暗示他張春久可信。”
楊欣:“不……”
“你的範老師,用你爸爸當探路石,故意借由他向張春久暴露費承宇,順便借張氏兄弟的手除掉了費承宇,自己收編了費承宇的勢力,隱入幕後——張家兄弟以為他們發現了範思遠這個病毒,其實是病毒故意暴露,鎖定了他們倆的身份。”
手銬被楊欣弄得亂響一通:“不!不是!不可能!”
駱聞舟冷酷地說:“你相不相信,這就是事實。”
這是他這一整天走訪的最後一個受害者家屬,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個,楊欣崩潰似的痛哭起來,駱聞舟不想再看見她,兀自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駱大哥!”楊欣倉皇無措地叫了他一聲。
駱聞舟的腳步微頓,然而沒有回頭,只是給了她一個失望的背影。
這天天氣轉暖了些,風中帶了一點隱秘的潮濕氣息,預示著來自東南的暖風即將北上抵達燕城。
駱聞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拎著一袋糖炒栗子和一堆補血的食材推開門,發現平時守在門口的看門貓不見了。
駱聞舟伸腳帶上門,朝屋裡吹了聲口哨:“孩兒們?”
叫一聲沒有回應,駱聞舟的冷汗“騰”一下冒出來了,這是他把費渡從濱海一路抱出來之後落下的毛病,一時見不到人,心率能一下飆到一百八,陶然說他也屬於輕度的“ptsd”。
他把手裡東西一扔,鞋都沒換就衝進了臥室——客廳、書房、臥室……陽台,都沒有,難以形容的恐懼感一下攥住了他的胸口。
駱聞舟:“費渡!”
這一嗓子破了音,大約連鄰居都能驚動了,地下室裡突然“咣當”一聲,好像掉了什麼東西。
駱聞舟扭頭衝了下去。
地下室的燈亮著,費渡受傷的腳踝還不能碰地,撐著個拐杖背對著駱聞舟戳在那……正在跟一只胖貓對峙。
實實在在地看見人,駱聞舟長出了一口氣,腿一軟,急忙扶了下牆。
費渡這才被他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沒聽見。”
駱聞舟定了定神,一言不發地走過去,一把摟住他,費渡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在胸前,整個人幾乎往後折去,實在難以金雞獨立地站穩,只好伸手搭住駱聞舟的後背,不經意間碰到了急促的心跳,他愣了一下:“你……”
駱聞舟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含混地說:“混蛋玩意,你聾了嗎?”
他不願意在費渡面前過多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安,若無其事地板起臉,拽過費渡的拐杖扔在一邊,把他抱了起來:“誰讓你走樓梯的,你下樓干嘛?”
費渡:“找貓,它生氣了。”
駱聞舟這才注意到,駱一鍋同志正站在儲物間的櫃子頂上,一臉憤世嫉俗地盯著他倆,身上……好像少了點什麼。
駱聞舟被駱一鍋的新造型震撼了一下:“誰把貓毛給剃了?”
費渡:“你媽。”
“叫誰呢?”駱聞舟有些不高興地瞪他,“過年時候給你的紅包白拿的?”
費渡明顯頓了一下。
駱聞舟本來是隨口開玩笑,見他遲疑,突然回過神來,心裡一疼——尋常人能脫口而出的“爸媽”,對於費渡來說,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也許要邁很久,一輩子那麼久。
駱聞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強行跳過這個話題:“大冷天的給貓剃毛,穆小青這個女同志怎麼那麼欠呢……”
費渡忽然出聲說:“媽說這樣能幫它面對現實,省得它總覺得自己只是毛長虛胖……”
後面的話,駱聞舟一概沒能聽進耳朵,他一腳踩在地下室最後一個台階上,呆住了似的轉向費渡——
費渡好似若無其事地避開他燒著的視線:“我好像聞到炒栗子味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的,不過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准備了。”——《老人與海》by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