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一條馬路之隔,就是市中心的老商業區,有高檔的酒店和幾家老牌的大商場撐門面,借著這些“門面”聚攏來的人氣,又衍生出了一堆檔次各異的小商業街,出了市局過馬路,正對大門的停車場裡被各色小吃攤圍了一圈,越是寒冬腊月天,就越是賣得熱火朝天,也不知為什麼生意這樣興隆——可能是因為這一代的警察同志們都格外饞。
一輛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豪華小跑停在露天的停車場裡,旁邊不遠處就是個賣章魚小丸子的餐車,隊伍排了十多米長,長龍似的,著實叫人望而生畏。
費渡探頭看了一眼就放棄了,重新升起車窗,跟旁邊的陸嘉閑聊:“年終獎到賬以後一般是離職高峰期,你明年有什麼打算嗎?以後是想接著在我裡這干,還是打算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
駱聞舟這幾天一直在市局加班,出來進去的開自己的車比較方便,費渡是開自己車過來的。跑車的駕駛座對於陸嘉來說略微局促,有點伸不開肚子,聽問,他仰面往後一靠:“費總,你這是嫌我吃得多、排量大,要養不起了嗎?”
“可不是麼,”費渡往市局的方向掃了一眼,“我自己還吃軟飯呢。”
陸嘉無聲地笑了一會,初上的華燈透過沒關嚴的車窗縫隙鑽進來,落到他細長的眼睛裡,在眼角處落成了一點針尖似的光。
而後他的笑容越來越淡,沉默了一會,陸嘉說:“我聽人家說,那些吸過毒的人,大腦的生理結構會被毒/品改變——這個說法聽著挺瘆人,你想,如果經歷、性格、教養,這些都是人身上可拆可卸的軟件,那大腦肯定就應該是硬件了。大腦都變了,等於你從‘超級本’一下變成了‘小霸王’,這具*相當於被另一個魂‘借屍還魂’,即使有以前的記憶,也不是以前那個人了。”
費渡並不插嘴,十分有耐心地聽著。
“但其實有時候我覺得,‘創傷’也有點類似,”陸嘉話音一轉,解開安全帶,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創傷也會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樣,有時候你看看別人,再照照鏡子,會覺得心裡特別恍惚,會想,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普通人追求的那些,不外乎房、車、事業、愛情、地位、理想,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每個人都揣著滿肚子的煩心事和高興事,煩得真情實感,高興得認認真真,他們不知道什麼叫‘無常’,就是覺得今天和昨天、和明天一樣,不會想‘我是一只乘著枯葉飄在河裡的螞蟻,動輒翻覆。’”
費渡不做評論,撐著頭“嗯”了一聲,等著他往下說。
“可是就你不一樣,就你過不了這種日子,你就跟讓炮仗嚇禿嚕毛的母雞一樣,從此就下不了蛋了——你看著別人,覺著他們追求的這些東西都是鏡花水月,不能當真,說沒就沒。你天天做惡夢、滿腦子妄想、暴躁、焦慮、無緣無故的緊張……別人多看你一眼,你就覺得他可能不懷好意,有人在大街上拉住你問路,你就覺得他鬧不好有什麼陰謀,甚至有時候看見誰摸兜摸包的時間長了,你都懷疑人家身上藏了凶器。”
陸嘉的聲音越來越低。
車窗縫隙中傳來嘈雜又吵鬧的人聲,七嘴八舌地與那男人的言語混在一起,顯得他越發格格不入、越發寂寥。
“對社會和環境的信任是安全感的基石,”費渡說,“沒有這個,你就只能在長期的應激狀態裡顛沛流離了,確實很痛苦,即使創傷過去……”
“過不去,這事永遠都過不去,就算抓住了凶手也一樣,‘凝視深淵的人,深淵也在凝視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陸嘉搖搖頭,“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跟神經病一樣,活著都特別沒勁。”
費渡無聲地伸手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背。
陸嘉擺擺手:“我特別喜歡跟你聊天,雖然你坐這半天就沒說幾個字。”
“按照一般的社交禮儀,我應該安慰你兩句,比如‘一切都會過去,時間總有一天會讓你失去記憶和智力,當然也會讓傷口痊愈’之類,”費渡說到這,聽見旁邊有車短促地鳴了兩下笛,他沒往窗外看,直接拎起旁邊的外套披上,“只不過這些都是胡說八道的廢話,你想聽我也懶得說。”
陸嘉失笑:“費總,你這純粹是顏值歧視吧?跟我就一個字都懶得多說,盡是大實話,是不是換個漂亮大姑娘坐這,你就該講究社交禮儀了?”
“那還是長得樸素一點比較幸運,要聽我的大實話可不容易。”費渡煞有介事地說,然後他忽然轉向陸嘉,“老陸,我本來懶得跟你說,不過前一段時間和一個漂亮小姑娘聊過,有幾句現成的,你聽不聽?”
慘遭歧視的陸嘉做出無奈的洗耳恭聽狀。
“每個人都會被外來的東西塑造,環境,際遇,喜歡的人,討厭的人……甚至盧國盛這樣讓你恨不能把他扒皮抽筋的人。殺人犯會通過創傷,塑造你的一部分血肉,這是事實,不管你願不願意。”
陸嘉愣愣地看著他。
“你知道如果是我,我會怎麼樣嗎?我會削下那塊肉,放出那碗血,再把下面長畸形的骨頭一斧子剁下去砸碎。我不是凝視深淵的人,我就是深淵。”費渡衝他露出一個帶著點血氣的微笑,不過那微笑還沒展開,就被又一聲煞風景的車喇叭打碎,費渡無奈地一搖頭,轉身拉開車門下了車,“催什麼——幫我把車開走,我那邊車位有點緊張,喜歡它你就隨便開出去散散心,新年快樂。”
陸嘉嘴唇動了動,看著費渡連車牌都沒確認,直接拉開旁邊那輛臨時停靠的車門。駱聞舟懶洋洋地下了車,換到了副駕駛那邊,朝陸嘉揮揮手,兩人很快揚長而去了。
駱聞舟不是第一次連續幾天在值班室住,以前住就住,除了要找人喂貓之外,也沒別的牽掛,哪回都沒有跟這次一樣,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值班室睡了半輩子。他按第一聲喇叭的時候,就看見費渡應聲開始穿外套,知道對方是聽見了,可是駱聞舟眼看他一件破衣服穿了一分鐘,還在那磨磨蹭蹭地和那胖子說話,終於忍不住很沒素質地又按了一聲喇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按照這個比例尺推算,費渡磨蹭一分鐘,相當於磨蹭了18.25個小時,是可忍孰不可忍!
剛一合上車門,駱聞舟就迫不及待地想非禮駕駛員,然而考慮環境太嘈雜,後面還有個沒眼色的胖子目送旁觀,他硬是把衝動給忍回去了,十分不滿地抱怨:“你們倆密謀顛覆銀河系政權麼?開什麼會呢,要說這麼久?”
費渡臉上不顯,其實心裡多少有點不知所措,因為駱聞舟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費渡你大爺”,著實不怎麼甜蜜,這幾天大事連著小事,誰也沒空搭理誰還好,此時短暫地空閑下來,他感覺就跟冷戰了兩天回來求和好似的。
費渡長到這把年紀,玩過命,玩過火,就是沒跟人玩過“冷戰和好”游戲,方才“我就是深淵”的氣場早已經隨著尾氣噴到了九霄雲外,他搜腸刮肚片刻:“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就看見駱聞舟慢吞吞地把方才揩過油的手抽了回去,湊在鼻尖嗅了片刻,然後舔了舔手指。
費渡:“……”
“快點開,”駱聞舟意味深長地說,“餓死我了。”
一般在這種語境下,無論是道歉還是解釋,都不是好時機,費渡知情知趣地閉了嘴,卡著限速踩下了油門。
然而不知是他車開得太平穩還是怎樣,駱聞舟這個睡神放完流氓大招,居然一歪頭又睡過去了,總共沒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他已經十分高效地打完了一個盹,被費渡晃醒的時候,駱聞舟黏糊糊地伸了個襲承自駱一鍋的大懶腰,順勢扣住了費渡的胳膊,雙臂一展就把人卷在懷裡,模模糊糊地說:“困死我了。”
費渡:“醒醒,回家了。”
“不想動,”駱聞舟伏在他身上裝了一會死,繼而靈機一動,不知怎麼想的,他捏著嗓子來了一句,“老公,你背我上去吧。”
費渡:“……”
駱聞舟見他一僵之後好半天沒出聲,以為見多識廣的費總被自己的不要臉鎮住了,笑得直哆嗦。
就見費渡突然扣上外衣扣子,下車繞到另一側,在駱聞舟目瞪口呆下打開車門,轉身半跪下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