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鄭凱風的那天晚上,費渡曾經隱晦地向駱聞舟點出周氏、背後某種勢力——以及蘇家三代人販賣謀殺女童案之間隱秘而驚悚聯系。
周氏的案子、死亡車隊、被豢養的通緝犯……
還有周氏的楊波,楊波平白無故被鄭凱風看重,分明是個金漆的飯桶,卻能一直在周峻茂身邊做貼身助理。楊波的父親也死於一起離奇的車禍,當時據說撞死了一個項目團隊,而最大受益人有個隱形股東,名叫“光耀基金”,剛好是許文超處理小女孩屍體的濱海一帶地塊使用權的所有人。
事後駱聞舟想起來,確實順著這條線路簡單地探查過,只不過當時事情太多太繁雜了,調查也只是淺嘗輒止,沒能深入。
還有費承宇那場離奇的車禍,與老刑警楊正鋒的死亡時間有微妙的重合,陶然曾經推斷過,在這背後巨大的暗流與千絲萬縷的聯系中,費渡一定是知道最多的一個。
此時,他像千年的河蚌精一樣,終於開了一個淺淺的口,將那鬼影幢幢的世界掀開了一角,已經讓人心驚膽戰。
駱聞舟問:“你說的這個‘寄生獸’,指的是那個‘光耀基金’?”
“公司只是個殼,像百足蜈蚣的一只腳,蜘蛛網上的一個環,沒什麼價值,反倒是如果你貿然動它,容易打草驚蛇,背後的控制人也很容易給你來一場金蟬脫殼。”費渡輕輕地說,“養通緝犯也好,殺人買/凶也好,甚至是建立龐大的人脈網絡,都需要大筆的資金——費承宇定期給他們捐助和利益輸送,養著他們,而這些人則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替他掃清障礙。”
費承宇其人,駱聞舟在早年調查費渡母親自殺一案的時候,曾經接觸過,印像裡是個斯文又冷漠的男人,風度翩翩,但對妻子的死亡,除了最開始的震驚之外,懷念和傷感都是淡淡的,多少顯得有些薄情。
可是駱聞舟記得前來幫忙的老刑警教過他,這樣的情況下,像費承宇這種反應才是正常的,因為常年精神失常的女人會給家人帶來漫長的折磨和痛苦,夫妻之間沒有血緣與其他牽絆,本就是同林之鳥,費承宇那麼大的家業,沒有拋妻棄子,只是常年不著家投身事業,已經是難得的品行端正了,聽說妻子死了,有解脫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反倒是如果他表現得痛不欲生,那還比較值得懷疑。
現在看來,費承宇當時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精密計算的,連從業二十多年的老前輩都被他蒙眼騙了過去!
屋裡溫暖如春,駱聞舟背後卻躥起了一層冷汗:“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費承宇連這也不避開你嗎?”
費渡掙開束縛在他手上的圍巾,有些狼狽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沒去管方才被駱聞舟扯爛的襯衫,隨手捋了一把散亂的頭發,那眼神平靜得像是兩片鑲嵌在眼眶中的玻璃,清澈、冰冷,好似方才的大悲大喜與失魂落魄全然都是幻覺,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接著,他徑自站起來,拉開櫥櫃門看了一眼。
駱聞舟一口氣吊了起來,因為能讓費渡開口,太艱難了,興許會在他的逼迫下吐露一點端倪,過一會回過神來,沒准又縮回去了。他說不說、說多少,得全憑運氣,駱聞舟唯恐聲氣大了,就把這口運氣吹化了。
他心裡焦灼,嘴上卻又不敢催,只是輕聲問:“你找什麼?”
費渡皺了皺眉:“有酒嗎?”
酒當然是有的,逢年過節探親訪友的時候,大家免不了互贈幾瓶紅酒,可是駱聞舟看了一眼費渡那好似打晃的背影,著實不太想給他喝,糾結了好一會,才不知從哪翻出了一瓶傳說中甜度最高、度數最低的,倒了一個杯底給他。
溫和的酒精很快隨著血流散入四肢百骸,略微驅散了說不出的寒意,好似浸在冰冷的泥水中的大腦反而清醒了一點。
“抱歉,我從沒跟人說過這些事,有點復雜,一時捋不清頭緒。”費渡頓了一下,順著思緒倒到了一個很久遠的開頭,“我有個沒見過面的外公,是最早一批‘下海’的人,生前攢下了一點家業,當初曾經很反對我媽嫁給費承宇,後來拗不過女兒鬼迷心竅,婚後曾經一度不與他們來往。”
駱聞舟不知道為什麼故事換了主角,一下從罪案情節切換到了家庭劇,卻也沒有急著發問,試探著順著他的話音搭了一句:“因為老人家眼光毒,看出你……費承宇有問題?”
“如果費承宇願意,他能偽裝成世界上任意一種人,沒那麼容易露出破綻。”費渡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一放又收,又說,“虐待狂首先要潛移默化地斬斷施虐目標的社會關系——例如她的父母、親戚、朋友……讓她變得孤助無援,同時對外抹黑她的形像,即使她求助,也沒人相信她,這是第一步,這樣你才能肆無忌憚地不斷打壓她的自尊,破壞她的人格,把目標牢牢控制在手裡。”
駱聞舟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因為覺得費渡說起這些的時候,就像個真正的犯罪心理專業學者一樣,充滿了學術和客觀——就好像他說的不是切膚之痛一樣。
“普通朋友,挑撥離間幾次,很容易就心生誤會不再來往,親近一點的,也是一個道理,多費點工夫而已,我媽家裡的親戚在舊社會戰爭年月裡走散了,還有聯系的不多,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省了不少事——但你知道,除此以外,總有些關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我外公早年喪偶,只有一個獨女,置氣歸置氣,繼承人卻從來沒改變過,我想不通費承宇是怎麼斬斷這一層聯系,還順利得到我外祖家遺產的。”費渡說,“所以我問了費承宇。”
憑借著多年審訊室裡裝神弄鬼的強大心理素質,駱聞舟勉強維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咬了咬自己發僵的舌尖,艱難地按平了自己的語氣:“你是說,你去詢問過你爸,問他虐待和控制你媽媽的細節。”
這也太……
“這很難理解嗎?虐待狂往往會伴隨無可名狀的自鳴得意,費承宇尤其自戀,他認為這些都是他的能力和作品,樂於向我展示,還把這當做言傳身教,”費渡輕飄飄地說,“我只是不懂就問。”
如果聽完沒有問題,會被當做沒有思考,態度不端正,年幼的費渡並不很想知道“態度不端正”的後果。
駱聞舟心裡躥起一層無名火,恨不能把費承宇從舒適的植物人狀態裡揪出來,一腳踹進監獄裡喂他兩顆槍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按住起伏的心緒,沉聲問:“然後呢?”
“費承宇告訴我,割斷這種聯系很簡單,因為死人是沒辦法和任何人建立聯系的——我外公死於一場車禍,他當時意外得知了我媽懷孕的消息,終於按捺不住想見她,在此之前,我媽被費承宇誤導,一直以為他已經跟自己斷絕了父女關系,收到父親遞來的橄欖枝時,她欣喜若狂……但是約好了見面的那天,一輛醉駕的車撞了我外公。”
把自己摘得干干淨淨的謀殺,順理成章地繼承受害人的家產……這故事太耳熟了。
“是不是很像周氏那場豪門恩怨的翻版?”費渡露出了一個不太明顯的微笑,“我當時還問過費承宇,萬一交警認為這起車禍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呢?比如追查到司機生前行蹤詭異,或者他的背景有什麼問題,一旦警方疑心這不是一場事故,而是故意謀殺,那麼作為遺產受益人,費承宇就太可疑了。”
駱聞舟實在不知道是不是該表揚他,從小思考起殺人放火的事就這麼縝密。
“費承宇當時輕描淡寫地跟我說‘這些事有專業人士處理,不會出紕漏’。”費渡說,“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他們’的存在。費承宇曾經對我說過,他手裡有一把傳世的寶刀,將來可以給我,只要我能拿得起來。”
駱聞舟的心髒停了一下,費渡說到這裡,卻一抬頭,正好和駱聞舟陡然緊張起來的目光對上,他倏地一笑:“不用擔心,這把刀沒能到我手裡。”
駱聞舟聲音有些干澀地說:“你認識我和陶然這麼多年,一個字都沒透露過,是不相信我們嗎?”
費渡沉默了一會,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知道當年的畫冊計劃嗎?”
駱聞舟一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在他的地下室裡看見過當年畫冊計劃的負責人,範思遠的論文嗎?不止一篇論文,他那裡有當年畫冊計劃的詳盡資料,包括所有參與人及其親屬——你說你師父叫‘楊正鋒’,對吧?他有個女兒叫楊欣,當年正在念小學,在市十二小,周一到周四由一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家長順便一起接送,只有每周五晚上在學校逗留一小時,等她媽媽,對吧?”
駱聞舟一陣毛骨悚然,這些細節大部分連他都不知道。
那張看不見的網有多大的能量?
還有當年的畫冊計劃到底是為什麼成立的?真的僅僅是編纂學術資料嗎?除了燕公大的專家之外,派個學生溝通,找個管檔案的配合不行嗎?為什麼有這麼多一線刑警參與,保密級別這樣高?
而在保密級別這麼高的情況下,竟然還是泄露了一個底掉,那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這把刀究竟是什麼,是誰、在哪、能量有多大,這些我都不知道,直到費承宇意外事故後變成無行為能力人,我花了幾年的時間徹底接管了他的產業,挖出了一些蛛絲馬跡,我發現相關的捐款和利益輸送也已經在多年前停止,如果不深挖財產經營情況,根本發現不了費承宇曾經和他們有這一層隱秘的聯系。直到這時,我開始懷疑他的車禍不單純。”
對,如果費承宇只是意外,那麼那些和他“血脈相連”的人不可能連面都不露,更不可能連公司的權利交接都毫無干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失蹤。
費渡擺明了是費承宇唯一的繼承人,無論他是否符合繼承人標准,那些人都應該接觸過他,不會就這麼拋棄昔日的大金主。
駱聞舟:“他們鬧掰了。”
費渡吐出口氣:“對,他們鬧掰了,而且費承宇就是被他養的這口‘妖刀’反噬的。”
駱聞舟這時已經顧不上去想表白被拒的事,也無暇為費渡難得的坦白欣喜若狂了。
他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皺著眉思量良久,試圖捋清思緒:“為什麼?”
費渡:“我記得我當時和你探討過許文超可能拋屍的地點。”
駱聞舟一點頭——永遠不會被翻出來的私人屬地,或是發現了屍體也不會有人報警的特殊地域。
濱海地區哪一條都不符合,非常出人意料,但屍體確實就在地下埋著,也確實好多年沒人發現,只能歸結為“機緣巧合”,畢竟中國這麼大,幾十年沒人動過的荒地數不勝數,這樣的運氣也不算太離奇。
“費承宇當家的時候,光耀基金曾給過他一份濱海項目的合作開發企劃,董事會以‘盈利模式不明’為由拒絕了——哦,董事會的意思就是費承宇一個人的意思。”
駱聞舟:“……”
他感覺今天晚上,自己這天生的一雙耳朵有點不夠用了!
“也就是說,許文超拋屍濱海不是因為他覺得那裡風景秀麗,”駱聞舟說,“而是因為他知道那裡是個安全的‘墳場’?他和那些人聯系過,甚至可能是付錢租用這塊墳場的!”
以許文超那往骨灰盒裡藏東西的尿性,他干得出來——如果那塊地方被買下來就是干這個的,那裡豈不就是個更大的“骨灰屍體寄存處”?
費渡:“就是蘇家的這起案子,讓我對費承宇的死因有了一個推測——”
駱聞舟試著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去看待這件事:“也就是說,你爸爸看不慣這種戀童癖的買賣,拒絕出資參與這件事,所以和那些人分道揚鑣了?”
費渡無聲地笑起來:“怎麼可能?這也太正人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