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局真是有家底啊,您住那小區多少錢一平?我聽說沒有一個億的資產,都不讓進去看房?”
“那房是我大哥的,今年我工作調動,上班的地方稍微遠了一點,正好我大哥年紀大了,打算搬到清靜一點的地方,城裡的住處就暫時讓給我住兩年,反正我也快退休了。”
“大哥?兄弟間感情這麼好?”
“我大哥比我大十歲,幾乎是他把我帶大的,說像我父親也不為過,我跟他確實不太見外,他下海早,做生意積攢了一些家底……慚愧,這件事是我思慮不周,只圖方便,可能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但是我能保證,我大哥這些年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權責不沾邊,我也從來沒有利用過自己的職位替他謀過任何方便。如果組織覺得我私生活太奢侈,是違紀,我也接受處理,盡快反思搬回自己家……但除此以外,別的方面我是問心無愧的。”
調查員笑了一下:“好吧,關於這點我們再去核實——知道為什麼把您請過來吧?”
“有數。”
“那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張春久端坐在椅子上,依舊是瘦,中年人的消瘦自帶嚴厲感,他眉頭輪廓頗深,久而久之,壓出了一條冷冷的褶皺。這張嚴厲的臉無論如何也很難和陸局他們回憶中那個局氣、開朗又好脾氣的老大哥聯系在一起,讓人看了忍不住心懷疑問——二十年的光陰,對人的改變有那麼大麼?
是什麼改變了他?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調查員綿裡藏針地笑了一下,“聽這個意思,您調走以後,還經常和老同事聯系?”
“不經常,不過這段時間比較特殊,一個是顧釗案要重新調查,一個是老楊媳婦——遺孀,得病住院,我們老哥們兒幾個電話打得比較勤。”
“哦,顧釗案,”調查員推了一下眼鏡,自動忽略了另一句,“細節您還記得清嗎,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張春久沉默了一會:“顧釗……顧釗案是我們所有人心裡的刺,當年誰也不相信,可是證據確鑿,由不得我們不信,要我說實話,我不相信顧釗能做出那種事,私下裡找當年的老領導談過很多次,不敢聲張——兄弟們意志消沉,領導們左右為難,我那時候,上有老下有小。”
他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個介於疲憊和郁憤之間的表情:“難啊……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有重新調查的一天,要是老楊知道……”
調查員不著痕跡地打斷他:“張局,如果顧釗當年並沒有索賄行凶,您覺得他蒙冤十幾年,是誰的責任呢?”
“我不方便在背後議論長輩的功過,但是顧釗身邊的線人集體做偽證,對方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說明我們這邊很可能有人在泄密,陷害了他……”張春久眉間褶皺更深了些,沉吟好半晌,他說,“我不知道是誰,也不願意懷疑誰,你們要懷疑我也隨便——但你要是讓我說當年那伙兄弟們可能有誰背叛,就像讓我相信顧釗殺人索賄確有其事一樣,不能。”
調查員並沒有什麼“兄弟情深”的觸動,鐵石心腸地掏出了正題:“張局,您記得當年有個代號‘老煤渣’、真名尹超的線人嗎?
張春久點了下頭:“嗯,是帶顧釗去羅浮宮的那個吧?我記得很清楚,當年的事情發生不久,這個人就失蹤了,我一直就覺得他不對勁,前些年我有個小兄弟正好調到南灣工作,我知道尹超在當地還有親戚,還托那位兄弟幫我盯著點,萬一尹超回家探親,立刻把人扣住。”
調查員略微坐正了些,追問:“您這個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孔維晨。”
“這個孔維晨領著市局的幾個刑警去調查尹平的時候,曾經給您打過一個電話,都說了什麼?”
“說了尹平假冒尹超簽名騙拆遷款的事,他們正要去調查,還說事後有尹超的消息,一定通知我,但是之後我就聯系不上他了。”張春久好像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怎麼?孔維晨怎麼了?”
“我們有依據認為,當年和顧釗一起進入羅浮宮的‘老煤渣’其實就是尹平,並且認為他手上掌握了當年顧釗案的重要證據,但是去找他的時候,尹平畏罪潛逃了,追捕過程中,刑偵隊的行蹤泄露,兩輛裝了易燃易爆物品的皮卡突然衝出來,想要滅口——”
張春久:“什麼!”
調查員圖窮匕見,突然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對方滅口的動作比警方還快,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是在刑警陶然向上級彙報之前,而當時在現場的幾個知情人,只有孔維晨曾經對外聯系過,聯系人就是您。張局,有想解釋的嗎?”
“你們懷疑我……”張春久說到這裡,忽地一咬舌尖,將一臉驚怒強行壓了下去,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孔維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他們要去尹平家,沒有提到過尹平、尹平是……”
張春久把這名字念了兩遍,到底沒能抑制住自己,露出一點難以置信的神色:“尹平怎麼又成了老煤渣?他什麼時候冒名頂替的,當年沒有人看出來嗎?這是誰說的,有根據嗎?”
調查員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了片刻,試著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張局,你真的不知道嗎?那這個人你認識嗎?”
他說著,把一張照片抽出來,壓在張春久面前。
張春久仿佛還沉浸在方才聽到的離奇消息裡,飛快地低頭掃了一眼:“不認識。”
“不認識?您再仔細看看,”調查員往前一傾,“尹平因為撞擊引發了腦出血,被送到醫院搶救,至今沒有脫離危險,就在昨天下午,這個人假冒護工潛入尹平的病房,再次意圖殺人滅口,未遂,被我們抓回來了——這個凶手指認你指使他這麼干的。”
張春久瞠目結舌,片刻後,他仿佛啼笑皆非似的伸手指了一下自己:“我?”
“我們在這個殺手居所中找到了五十萬現金,是買尹平命的錢。”
張春久目光突然一凝:“多少?”
“五十萬。”
張春久臉上忽然閃過難以言喻的神色,片刻後,他苦笑一聲,長出了一口氣,板正的坐姿崩塌,他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當年從顧釗床下搜出的物證,就是現金五十萬……十四年了,怎麼,還是這個數嗎?”
調查員仔細端詳著他的神色:“11號下午你在哪裡?”
“記不清了,”張局揉了揉眉心,雙眼皮被他揉搓出了第三條褶皺,臉上的倦色愈深,“有點提示嗎?”
“11號下午兩點左右,有人看見你乘坐私家車去了‘楊樹裡’小區附近,對嗎?”
“楊樹裡小區?沒什麼印像,”張春久面露疑惑,回憶了好一會,“11號……上禮拜一麼?那天我車限號,借用了家裡的車,是去了六安橋附近,旁邊好像是有幾個居民區,但我沒注意都叫什麼。”
“去干什麼?”
“本來是去二院,看看老楊家人,路上想起來沒買點東西去也不合適,讓司機在六安橋下了高架,那有一家挺大的購物中心,”張春久說,“小票我順手扔了,不過商場收銀台附近的監控應該還查得到,買完東西我就去醫院了,老楊的遺孀傅佳慧和女兒楊欣都能證明,可以去問她們。”
調查員眼角略微一跳——醫院殺手所在的小區叫“楊樹裡”,確實是在六安橋附近,但規模非常小,而且房屋老舊,樓上的門牌也斑駁不清,小區外圍甚至沒有院牆。
調查員是故意這麼問的,因為一般人如果只是途徑,很難注意到一堆隨處可見的六層小樓叫什麼。如果張春久直接回答“我只是路過”,那麼他的嫌疑就非常大了,可是……
張春久會是裝的嗎?那他這心也未免太細,思慮也未免太周全、太可怕了。
查到了張局頭上,就不歸刑偵隊管了,這一場問話都是秘密進行的,只有駱聞舟被特殊批准過來旁聽,調查員把所有問題顛來倒去地問了四五遍,其中無數語言陷阱,整整三個多小時,問話的和被問的全都疲憊不堪,連駱聞舟這個旁聽的,出來的時候都忍不住先在門口點了跟煙。
他心事重重地在一片煙熏火燎中凝神沉思片刻,這才走到街對面——一輛高得沒有朋友的suv在那等著。
駱聞舟剛一拉開車門,還沒來得及鑽進副駕駛,後座的肖海洋就等不及地往前一傾:“駱隊,我現在覺得這件事存疑,張局可能是被陷害的!”
駱聞舟掃了他一眼,把凍僵的雙手湊在車載空調口上吹暖風,慢吞吞地說:“前一陣子恨不能直接把張局推上斷頭台的是你,現在說他冤枉的還是你……小眼鏡啊,幸虧你是個當代的平民老百姓,這要是讓你托生到封建社會的帝王家,你手下得有多少條冤魂?”
肖海洋才不理會駱聞舟說他什麼,一低頭從包裡抽出一個文件夾,指著裡面的兩張照片說:“你看,這是在那個殺手家裡發現的現金,另一張照片是當時顧叔叔家發現的五十萬,我從密封的舊檔案裡找到的——大額現金為了清點方便,一般是一萬一摞的放,銀行櫃台會在上面綁一根紙條,可是從殺手家裡發現的這些現金是直接羅在一起的,和十四年前的物證一模一樣!”
郎喬在旁邊說:“對,我問了那個醫院殺手,他說錢送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還雞賊地點了好半天。”
駱聞舟接過照片,深深地皺起眉。
肖海洋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駱隊,對不起,我錯了。”
他這一句話落下,連駕駛座上的費渡都回過頭來,車裡三個人六只眼睛全部落在肖海洋身上,活像圍觀鐵樹開花的千古奇觀。
肖海洋神經質地推了推眼鏡,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不安,好像還微微打著晃,張嘴放出了一串連珠炮:“我錯了,我不應該武斷衝動,抓住一點表面證據就下結論,隨口冤枉烈士,我還不應該……”
駱聞舟打斷他:“你這段時候寫的?”
肖海洋脫口回答:“昨天晚上。”
他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傻,倏地閉了嘴,旁邊郎喬“噗”一聲笑了出來,肖海洋局促地摳著自己的褲縫,好似已經快從人間蒸發了。
“我們隊不流行口頭背誦個人檢查全文,這事過去了,你記著請客吃飯就行。”駱聞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得自己炒,炒成什麼樣,就看你心誠不誠了。”
肖海洋一臉空白,看起來想自帶調料,直接跳進蒸鍋。
“張局的供詞我聽了,雖然證據對他很不利,但他的解釋基本都說得通,”駱聞舟正色下來,“要麼是他段位太高,要麼他是被陷害的——話說回來,他如果真那麼厲害,不該在兩次刺殺尹平未遂的過程中留下那麼多破綻。”
郎喬問:“所以說,是有人陷害他,就和陷害顧釗的手段一樣?為什麼?他得罪什麼人了?”
駱聞舟搖了搖頭,示意費渡開車回家。
顧釗案的檔案是最近重啟調查才解密的,誰會知道現金擺放的細節?而張局被調查之後,當年最後一個和本案有關的人也被請進去了,調查組怎樣處理,恐怕都是不公開的,他們很難干涉……
這越發撲朔迷離的舊案成了僵局。
這時,費渡忽然開口說:“第一次畫冊計劃是在顧釗案後,大約一年左右啟動的,畫冊小組的人有權調閱檔案——其中也包括顧釗案嗎?”
駱聞舟:“你是說……”
“那個神秘的牽頭人,”費渡說,“真的死了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郎喬和肖海洋還在場,只是敷衍地說:“太久遠了,這要等陸局他們回來再問了。”
然而他心裡的疑惑卻隱約地升了起來——畫冊計劃和顧釗案,表面上看,似乎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為什麼費渡會幾次三番提起,一直念念不忘?甚至放下偌大家業不管,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