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貝瑤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這是棒棒冰!可以吃的!”
孩子們歡呼一聲,紛紛用小手去接冰雹。
小趙老師忙著在給角落的男孩子換褲子,小男孩眸光死寂,看著褲子上和輪椅下黃色的尿液,一聲也不吭。
一見教室外面不懂事的娃娃們撿了冰雹嘗,小趙老師怕出人命,也顧不得黑發小男孩的褲子脫了一半,趕緊去把外面的孩子們帶回來。
還留在教室裡的只有四個小男孩,和前排一個發燒睡覺的小女娃。
小男孩中,有個胖墩兒叫陳虎,和名字一樣,長得虎頭虎腦,分外健康,白胖胖的兩頰上還有兩團高原紅,比別的孩子身型大了一圈。
陳虎轉著眼珠子,本來在看外面沒見過的冰雹,誰知離得近,聞到了尿液味道,他聳動著鼻子回頭,輪椅上的裴川正在自己提褲子。
可惜,他膝蓋以下空空蕩蕩,連借力都做不到。
好半晌只能勉強將帶著尿液的褲子往上拉,遮住了男.性.器官。
陳虎看了下地上的尿,用孩子尖銳不可思議的語調說:“快看吶!裴川尿褲子了!一地都是。”
幾個在教室的男孩紛紛回頭,捂住嘴巴。
“好髒啊他!”
“我剛剛就看見了,趙老師在給他換褲子!”
“他還穿著那條褲子呢,快看他尿尿那裡,噫!”
裴川蒼白瘦削的小臉上染上了羞恥的紅潮。他咬著唇,猛地拽下圖畫書擋住了濕透□□的位置。他發著抖,目光看向幼兒園外面的老師。
小趙老師抱著最後一個孩子進來,斥責孩子們道:“那叫冰雹,不許吃知道麼!老師一會兒通知你們爸爸媽媽來接你們!”
怕孩子們不聽話,板著臉說:“吃了冰雹小娃娃再也長不高!”
此言一出,好幾個孩子當即白了臉,眼眶蓄著淚,哇哇大哭。
“老師,我是不是再也長不高了……”
小趙老師說:“當然不是,今晚回去多吃點米飯就沒事了。”
天真的孩子們破涕為笑。
然而天真有時候也最為殘忍,小胖子蘿蔔手指指著裴川:“趙老師,裴川尿褲子了!”
此言一出,小趙老師才想起角落的孩子褲子才脫了一半。然而小胖子嚷得大聲,班裡所有人都聽見了。
裴川發著抖,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一時間孩子們稚嫩的議論聲響起。
“我三歲就不尿褲子了!”
“媽媽說尿褲子的是髒孩子。”
“裴川沒有腿,他還尿褲子,我們以後不和他玩!”
“和他玩也會尿褲子的!”
……
嘰嘰喳喳的聲音,終於將前排發燒的小女孩吵醒。
她臉頰潮紅,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睜開水汽氤氳的眼睛。
狂風大作,吹動她兩個羊角辮,貝瑤遲鈍地眨眨眼,呼吸灼熱。這具稚嫩的身體沒有力氣,她明明記得自己死了,怎麼會……
她垂眸,從小圓桌上直起身子,看著自己軟軟的還帶著肉窩兒白嫩嫩的小手。
身後無數人叫嚷著裴川的名字,貝瑤呼吸一滯,帶著不可思議之色回頭。
記憶裡褪色的畫面碾碎歲月突然鮮明起來,小趙老師這年才二十六歲,帶著年輕女老師的溫柔和朝氣。
而孩子們同仇敵愾地看著角落小小的一團,露出了嫌惡的目光。
貝瑤透過人群,只能看見輪椅的大輪子,還有上面小孩子僵硬的身子。
他咬牙抬頭,一雙因為臉頰瘦削,顯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些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下一秒安靜下去,他眸中帶著淚看著自己褲子。
裴……裴川……
雖然只一眼,但貝瑤無比確定,這是小時候的裴川。
五歲的小男孩,因為腿才斷沒法控制生理,在班上尿了褲子,這一幕在所有人記憶中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後,那個瘋狂執拗卻冷漠無比的天才電腦高手。
對許多人來說,是狠辣無情的魔鬼,他瘋狂地研究不利於社.會安穩的軟件。
而魔鬼裴川,現在只是一個剛剛沒了雙腿的脆弱孩子。
“貝瑤。”一個小女孩說,“我們以後也不和他玩了!”
貝瑤不到四歲,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貝瑤想不起來上輩子自己是怎麼回答的,總歸是應了的。
在幼兒園弄出一地的尿液,對於所有不懂事的孩子來說,都是件要做羞羞臉的事情。
何況那個孩子很可怕,他膝蓋以下的小腿,被人齊根斬斷,褲子下半截空空蕩蕩,孩子們害怕又新奇。
教室裡亂成一團,接孩子的家長們也因為下冰雹匆匆趕來,趙老師推著輪椅離開,顧及小男孩的自尊心,她得快點去廁所幫裴川換好褲子,然後組織孩子們回家。
貝瑤無力看著裴川被推走,生病的嗓音貓兒一樣微弱:“裴川……”
誰都沒有聽見,也就沒有人回頭。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歲的裴川,面無表情坐在輪椅上,聲線硬邦邦說保護她一輩子的模樣。小團子貝瑤愣神,輕輕嘆了口氣,趴在桌子上。
~
“裴川,別難過。同學們明天就會忘記啦,老師這裡有夾心餅干,吃一個嗎?”
裴川低聲道:“想回家。”
“那就等媽媽來好不好?”
裴川指尖蒼白,低頭不說話了。
這年沒有手機,有“大哥大”的少數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小趙老師是沒有的。
裴川母親是外科醫生,有時候一場手術會忙到深夜,父親是刑警隊隊長,地位不簡單,工作也繁忙。兩個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馬虎,小男孩偶爾會拜托鄰居接回去。
比如貝瑤的,或者陳虎、方敏君這些小朋友的家長。會順便把他帶回去。
家長們陸陸續續來了學校,小趙老師得看著孩子,今天另一個女老師請了假,重擔在她一個人身上,所以忙不過來。小趙老師把換完褲子的裴川推回教室,拿了積木讓他玩。
裴川低著頭,一直沒有動。
貝瑤用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人的一生,如果重來一次,貝瑤最想做什麼事?
當然是遠離霍旭這個渣,孝敬爸媽一輩子,完完全全和裴川無關。前提是,裴川沒在她死前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對裴川的感情很復雜。
冰雹鋪天蓋地,越來越大。不時有匆匆趕來的家長抱怨:“哎喲這什麼鬼天氣,上午大太陽,下午就掉冰坨子。”
然後有自行車的騎著自行車,沒車的背著孩子跑。孩子們擺擺手:“趙老師再見!”
“小偉再見!麗麗再見!”
很快,貝瑤的媽媽趙芝蘭也打著傘來了。
96年趙芝蘭女士還年輕,眼角沒有細紋,藍色短袖上衣干練,透著活力。
貝瑤的目光從裴川身上移開,看著風風火火跑過來的趙芝蘭,眼睛一下就濕了。
趙芝蘭抱起她:“哎喲糟心閨女,哭什麼哭,被冰雹嚇著啦?”
貝瑤搖搖頭,趴在女人背上,有些哽咽。世上爸媽對孩子最好,這是多少人知道卻沒有感悟的道理。
“給,扶著傘,媽媽背你,騰不出手,你把傘這裡放我肩上,摸著就成。”
趙芝蘭給小趙老師打過招呼,背著女兒離開。
貝瑤小手扶著傘,想了許久,回過頭。
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沒有看她。
陳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來接他走的,小胖墩騎在爸爸肩頭,耀武揚威又得意。
方敏君的奶奶圍著圍裙,也牽著孫女回了家。
接著是貝瑤的媽媽……
貝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裴川的眼睛落在旁邊一小塊濕地上。這是小趙老師來不及處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
她想起十八年後男人冰涼又溫柔的吻,再看裴川時,心裡泛起淺淺的疼。
這個後世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時,竟然脆弱又孤獨。
貝瑤動了動手指,再想看裴川,趙芝蘭已經一口氣背著她跑得老遠。
裴川抬眸,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媽媽背著跑遠的背影上。
他們越走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頭頂冰雹落下劈劈啪啪聲,鞭炮一般熱鬧。貝瑤沒有力氣,話都說不出來,燒得發昏。教室裡最後只剩一個瞳孔漆黑的小男孩,坐在輪椅上。
幼兒園離家不遠,倒是離趙芝蘭上班的地方很遠,趙芝蘭腿腳快,十分鐘就頂著冰雹把貝瑤帶回了家。
小女娃發燒已經睡著了。
晚上迷迷糊糊燒醒,趙芝蘭在給她用酒精擦背,無奈嘆氣:“啥時候發燒的呢,也不知道給老師講講,不會燒傻了吧。”
貝立材從外面進來,也過來看閨女,剛剛貝瑤燒成那樣夫妻倆都嚇懵了。好在貝瑤她么爸是個開小藥店的醫生,過來看了看又開了藥,不然這樣的天氣,送醫院都不行。
96年家裡只有貝瑤一個孩子,弟弟貝軍還沒有出生,夫妻倆第一次當爸媽,孩子帶的就精細些。
貝立材摸摸女兒軟乎乎的臉頰:“好點了,沒那麼燙。”
“明天不去幼兒園了,你明早出門給小趙老師說一下就成。”
貝瑤半夢半醒,突然聽爸媽提到了裴川。
趙芝蘭:“那孩子今天沒人接,我看娟兒現在都沒下班,裴建國也還沒回家呢!”
“那麼小的娃,下半輩子就毀了,哎……”
父母小小的嘆息聲幽幽入夢來。
貝瑤想起那個若干年後那個冷漠男人掙扎跌下輪椅擁抱自己的模樣。
他們都說他是魔鬼,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樣。
可這個魔鬼現在還是個小男娃。
到了天大亮,貝瑤才睜開眼睛,燒已經褪了不少。
趙芝蘭在做早飯,貝瑤房間門開著。
貝立材進門去廚房:“剛去給小趙老師請假了,但是她說……”
貝瑤透過老舊的客廳家具看過去。聽見了沉重的嘆息聲。
“裴川一整夜都沒人接……”
貝瑤怔然。
昨夜降溫,夏夜最冷。裴川沒能等來全世界任何一個人。
裴川是個自尊敏.感的孩子,雖然他的情緒變化不大,可是內心想什麼沒人知道。如果換座位會對他造成巨大傷害的話,余茜覺得不是個好主意。
然而鄭老師提出來裴川推貝瑤這個事,也讓余茜有些為難。
裴川如果真的欺負小貝瑤,讓小貝瑤再和他坐在一起也不合適。
余茜思來想去,決定先觀察一天再說。
上午余老師帶著方敏君來教室,讓她給孩子們做自我介紹。
四歲的方敏君小朋友穿著白色的公主裙,柔軟的長發披散著,她因為時刻牢記一顰一笑要學習常雪,所以稚嫩的臉蛋並沒有什麼表情,正經道:“我叫方敏君,今年四歲了,希望可以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
這是方敏君的爸爸方鑫教過的話,方敏君說出來,余茜老師帶頭鼓掌。這年的方敏君無疑是干淨漂亮的,教室裡真心實意的掌聲一片。
貝瑤綠色外套裡面是件棉布嫩黃色套頭短袖,下面是到膝蓋長的豆綠色短褲。
這種鮮亮的顏色活潑又經髒,她小時候就沒有白色的衣服——趙芝蘭怕小孩子弄髒。
全班可能就方敏君一個人能穿白色的公主裙。
方敏君暫時被安排在教室門口特意安出來的第一桌一個人坐著,她年紀小,有些委屈。
方敏君心想,大家都有同桌,就她沒有,在幼兒園可不是這樣的,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喜歡和她玩。況且那個沒有腿的裴川都有同桌,為什麼要讓自己一個人坐?以前不都是裴川一個人的嗎?她想回家,想媽媽,可是看到教室最左邊放好書包的貝瑤,又覺得自己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