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已經踏上鹹陽大橋,一身布衣一只褡褳一把油傘,晨光熹微中,仍然堅持著晨誦,連嗚嗚吼叫的汽車也充耳不聞,直到張總督跳下車來堵住去路,朱先生才從孔老先生那裡回到現實中來,連連道歉:“總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擾你的瞌睡就獨自上路了。”張總督好氣又好笑說:“這十二個衛兵交給你,請放心,我已經給他們交待過了。”朱先生轉過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兒的兵士,搖搖頭說:“這十二個人不夠。把你的兵將一滿派來也不夠。要是你能打過方升,你還派我做什麼?回吧回吧,把你這十二個兵丁帶回去護城吧!”張總督不由臉紅了說:“那你總得坐上汽車呀!”朱先生不耐煩了:“我給你說過,我聞不慣汽油味兒……”說罷一甩手走了,嘴裡咕咕嘟嘟又進入晨誦了。張總督追上來再次相勸,要他坐上汽車,帶上十二名經過特種訓練的衛士以防不測。朱先生卻輕輕松松地說:“你誦一首鹹陽橋的詩為我送行吧!”張總督心不在焉又無可奈何地誦道: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西出陽關無故人。
朱先生擊掌稱好之後,自己也吟誦起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朱先生吟誦至此,熱淚湧流,轉過身扯開步徑自走了。
日暮時分,朱先生走到一條小河邊,隔水相望,那邊已是穿著清家服裝的兵勇。他走過木板吊橋,就被兵勇們截住,喝問不止。朱先生放下肩頭的褡褳,取出一方紙呈給兵勇們的頭目,那是方升當巡撫時親筆題贈給他的一幀條幅:學為好人。朱先生考中頭名舉人那年,曾經連續三次婉言辭謝了方巡撫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僅不惱,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擇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話“孺子願學為好人”題書回贈。這幀條幅現在成了通行證,在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壘中顯示奇效,兵勇們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於是就把他帶有強迫性地弄上汽車。朱先生真的聞不得汽車的汽油味兒,一路上吐得攪腸翻肚。
方巡撫在他的行營裡接見了朱先生,並備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朱先生卻遠遠坐著不上餐桌。方巡撫謙和地說:“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賊收復西安之後,再請先生。”朱先生搖搖頭,仍不動身。方巡撫問得緊了,朱先生才說:“我害怕。”方巡撫問:“這裡就你和我,怕什麼?”朱先生囁嚅道:“我沒見過你的這身打扮。我看見你這一身戎裝就好像看見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進飯。巡撫你脫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撫聽罷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瞞你說,我從隴西起身時把便衣全都燒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說罷便脫下戎裝。朱先生這才坐到桌前說:“這才像個人了。”
席間,朱先生一雙筷子只搛素菜,不動葷菜更不動酒,見方巡撫剛放下筷子,便從褡褳裡掏出一只瓦罐,把盤中剩下的葷菜素菜傾盤倒進瓦罐裡去。方升皺了皺眉問:“先生,你……”朱先生憨憨地說:“我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讓孩子嘗嘗。”方巡撫驚問:“何至於此?”朱先生說:“天下大亂,大家都忙著爭權逐利,誰個體恤平民百姓?我今日專程求恩師討活路來了。”方巡撫頓然激憤起來:“先生為關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為此披掛戎裝,平叛討賊,重振朝綱,百姓正翹首以待。”朱先生模棱兩可地問:“你能平定關中,我深信不疑。武昌呢?湖廣各省呢?誰去平叛?”方升說:“我為清臣,誓為朝廷盡忠。我丟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於武昌湖廣,那非我轄地,鞭長莫及。”朱先生笑說:“一樹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榮茂,這一枝一梢還能維系多久?”方巡撫聽了,警惕地打量著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賊當說客來了?”朱先生坦然地說:“我剛才已經說過,是向你討活路來了。恕我直言,清廷猶如朽木難得生發,又如同井繩難以扶立。你縱然平復關中,無力平復武昌湖廣。你一枝一梢獨秀能維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攆出關中,怕是難得立足之地了。”方升聽到此時,臉色驟變,站起身來:“先生免言!我原以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門庭,為叛賊充當說客!”朱先生坐著不動,稍微提高了話音:“恩師聽我坦白。張總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條,我只領受三條,一為剪辮子,一為放足,一為禁煙。我仍矢守白鹿書院,月裡四十不曾下山,晨誦午習,傳道授業解惑;仍然恪守‘學為好人’的宗旨。”說著就掏出方升題贈的條幅。方升怒氣難平:“我只要親自腰斬了那個負義之徒,寧可肝腦塗地亦不顧及。”朱先生聽了不以為然地笑了:“不義之徒自有災池等著他,何必你興師動眾?”
張總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經方巡撫親自監考得中的舉人,那是方巡撫到陝赴任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撫力薦當時的張舉人官費赴日本國留學,他在日本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回陝後就成為方巡撫的頭號政敵,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撫倉皇逃出關中。朱先生說:“恩師常言‘順時利世’,在秦為政多年,頗獲人心。而今挾刃領兵幾十萬進入關中,腰斬的豈止張某一人?目下城裡城外驚慌失措,謠傳恩師要洗城。戰事一起,遭傷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罵名了。”說到此,朱先生背起褡褳就告辭了。方升挽留說:“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說:“我一身粗布衣,匪賊看不上,囊中無一文錢,誰殺我圖不得財又賺不得物,劃不著啊!”說罷徑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於他的老師家中。老師姓楊,名撲,字乙曲,是關中學派的最後一位傳人。朱先生住了兩日回到省城覆命張總督。張總督一見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這時才得到確鑿消息,方巡撫已經罷兵,帶領二十萬大軍撤離姑婆墳,回歸甘肅寧夏去了。
張總督立即傳令備置酒席,為朱先生接風洗塵壓驚慶功。朱先生從褡褳裡掏出瓦罐,抱著罐子大吃大嚼起來。張總督難為情地說:“先生這不寒磣我嗎?”朱先生不以為然地笑著:“朋友之交,宜得刪繁就簡。”吃罷喝了一杯熱茶,背起褡褳告辭。張總督死拉住不放:“我還想請先生留下墨寶。”朱先生又放下褡褳,執筆運腕,在宣紙上寫下兩行稚頭拙腦的娃娃體毛筆字:
腳放大,發鉸短
指甲常剪兜要淺
張總督皺皺眉頭不知所雲。朱先生笑說:“我這回去姑婆墳,一路上聽到孩童誦唱歌謠,抄錄兩句供你玩味。”說罷又背起褡褳要走。張總督先要用汽車送,又要改用轎子,又要牽馬馱送。朱先生說:“不宜車馬喧嘩。”
白嘉軒由不得大聲慨嘆,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險了。說罷白狼,白嘉軒就提出諸多疑問,沒有了皇帝的日子怎麼過?皇糧還納不納?是不是還按清家測定的“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納糧?剪了辮子的男人成什麼樣子?長著兩只大肥腳片的女人還不惡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聽著妻弟發牢騷,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抄寫工整的文章,交給嘉軒:“發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時費事去梳理。女人的腳生來原為行路,放開了更利於行動,算得好事。唯有今後的日子怎樣過才是最大最難的事。我這幾天草擬了一個過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軒接過一看,是姐夫一筆不苟楷書的《鄉約》:
一、德業相勸
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僕能敬長上能睦親鄰能擇交游能守廉潔能廣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難能規過失能為人謀事能為眾集事能解鬥爭能決是非能興利除害能居官舉職凡有一善為眾所推者皆書於籍以為善行。業謂居家則事父兄教子弟待妻妾在外則事長上結朋友教後生御僮僕至於讀書治田營家濟物好禮樂射御書數之類皆可為之非此之類皆為無益。
二、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一曰酗酒鬥訟二曰行止逾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造謠誣毀六曰營私太甚。犯約之過四:一曰德業不相勸二曰過失不相規三曰禮俗不相成四曰患難不相恤。不修之過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惡及游惰無形眾所不齒者若與之朝夕游從則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暫往還者非二曰游戲怠惰游謂無故出入及謁見人止多閑適者戲笑無度及意在侵侮或馳馬擊鞠之類怠惰謂不修事業及家事不治門庭不潔者三曰動作無儀進退疏野及不恭者不當言而言當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飾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臨事不恪主事廢妄期會後時臨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節不計家之有無過為侈費者不能安貧而非道營求者以上不修之過每犯皆書於籍三犯則行罰。
三、禮俗相交
…………
白嘉軒當晚回到白鹿村,把《鄉約》的文本和朱先生寫給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給學堂裡的徐先生。徐先生看罷,擊掌贊嘆:“這是治本之道。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正在思量辭學農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見先生親書,示我幫扶你在白鹿村實踐《鄉約》,教民以禮義,以正世風。”
白嘉軒又約請鹿子霖到祠堂議事。鹿子霖讀罷《鄉約》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們白鹿村村民照《鄉約》做人行事,真成禮儀之邦了。”三人當即商量拿出一個在白鹿村實踐《鄉約》的方案,由族長白嘉軒負責實施。當晚,徐先生把《鄉約》全文用黃紙抄寫出來,第二天一早張貼在祠堂門樓外的牆壁上;晚上,白鹿兩姓凡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齊集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句一字講解《鄉約》。規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須向白嘉軒請假;要求每個男人把在學堂背記的《鄉約》條文再教給妻子和兒女;學生在學堂裡也要學記《鄉約》,恰如鄉土教材。白嘉軒鄭重向村民宣布:“學為用。學了就要用。談話走路處世為人就要按《鄉約》上說的做。凡是違犯《鄉約》條文的事,由徐先生記載下來;犯過三回者,按其情節輕重處罰。”
處罰的條例包括罰跪,罰款,罰糧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裡每到晚上就傳出莊稼漢們粗渾的背讀《鄉約》的聲音。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九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等賭博營生全踢了攤子,打架鬥毆扯街罵巷的爭鬥事件再不發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
白嘉軒從街巷裡走過去,瞥見白滿倉之妻坐在街門外的捶布石上給娃子喂奶,扯襟袒脯,兩只豬尿泡一樣肥大的奶子裸露出來,當晚就在眾人聚集的祠堂裡當作違反禮儀的事例講了。白滿倉羞得赤紅著臉,當晚回去就抽了丟人現眼的女人兩個耳光。從此,女人給孩子喂奶全都自覺囚在屋裡。
白嘉軒又請來兩位石匠,鑿下兩方青石板碑,把《鄉約》全文鐫刻下來,鑲在祠堂正門的兩邊,與栽在院子裡的“仁義白鹿村”豎碑互為映照。這鐫刻工程繼續多日,兩個石匠叮叮咣咣鑿石刻字,白嘉軒不管田間勞作多麼緊張多麼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來觀看一回。
這天後晌,他坐在一只小凳上看著石匠刻字,鹿子霖走進祠堂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嘉軒哥,縣府任命兄弟為白鹿鎮保障所鄉約了。”白嘉軒問:“鄉約怎的成了官名了?”鹿子霖說:“人家就這麼稱呼。”
【注釋】
[1]腰干:俗說斷止月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