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有點沉重地回到馬號,開始思謀怎麼辦?翻牆跳院偷偷摸摸的相會總不是長遠之計呀!這時候,馬號的門板敲響了,黑娃忙問:“誰?”一個沉穩平實的聲音答:“我。”黑娃聽出郭舉人的聲音就有點慌,瞬即僥幸地想:他要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肯定到當場捉奸,不會等他回到馬號的。他裝出睡意惺忪的樣子拉開門閂。郭舉人走進來說:“點上燈。”黑娃怕自己臉色不好不想點燈,郭舉人堅持要點燈,他就拼打火石點著了油燈。郭舉人背抄著雙手,站在對面說:“你剛才做啥去了?”黑娃慌了:“我肚子壞了上茅房……”郭舉人冷冷地說:“茅房不在那邊,再說也不用翻牆。”一切僥幸都被粉碎,事情完全敗露了,黑娃眼前一黑,幾乎跌坐下去:“掌櫃的,你說咋樣處治——”郭舉人一擺頭說:“要是想處治你,剛才我就當場把你捉住了,不會讓你跑回馬號來。處治你還不跟蹭死一只臭蟲一樣容易?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兩秤戥。她一個爛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你爸養你這麼大可不容易。門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輩子也難尋個女人了。”黑娃這時完全崩潰了,抬不起頭也說不出話。郭舉人說:“這樣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錢給你,你另到別處找個主家去。記住,日後再甭做這號丟臉喪德的事了。”說著從腰裡摸出幾塊銀元擱到炕邊。黑娃忙說:“你不處治我就夠了我的了,錢我不敢拿。掌櫃的你真是個好人,我……”黑娃腿一軟就跪下了。郭舉人不以為然地說:“這事全當沒有發生過。再不提了都不說了。你把錢拿上走吧。現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錢又不敢不拿,把錢拿了裝進口袋,背起來時的褡褳,向郭舉人深深鞠了躬就走出馬號的門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轉彎處不由得回頭瞧瞧,馬號的窗戶仍然亮著燈火,郭舉人今晚得親自侍守牲畜了。他心裡很難過,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做下這種對不起主人的事,自己還算人嗎?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麼給父親交待?旋即又轉折到往西的路上去了,走得愈遠愈好,隨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戶熬活就行了。走到一條小河邊,黑娃蹲下來脫鞋,聽到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黑影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著:“鹿相,等等有話說。”黑娃拎著鞋等著。星光下,黑娃辨出來人是郭舉人的兩個親門侄兒,跑得氣喘吁吁,一前一後把黑娃夾在中間。一個說:“你怎麼松松泛泛就走呀?”黑娃說:“掌櫃的叫我走的。”另一個插嘴說:“叫你走是叫你走遠點,甭臭了一個村子!”黑娃什麼已不再想,只覺得走投無路了。一個罵:“你個驢日下的六畜!”另一個罵:“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剝下來繃鼓!”罵著就拉開了架勢。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後又挨了一腳。他忍著躲著,終於瞅中機會,照一個的臉上迎面砸了一拳,手感告訴他擊中了對方的鼻子,那個人趔趔趄趄退了幾步被河灘上的石頭絆倒了。他一揚腿就踢到另一個的襠裡,那人哎喲一聲蹲到沙灘上了。在他們重新撲上來之前,黑娃轉身撲進水裡,一躥就順水漂走了。
黑娃爬上岸時,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肚子餓得咕咕叫,循著甜瓜的氣味摸到沙灘岸上的一個瓜園裡,摸了幾個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順著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著有一股草汁味兒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兒瓤兒籽兒全都咽下去了。郭舉人暗地裡派兩個侄兒來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頭砸死扔到水裡就消除一切痕跡了。黑娃現在再不覺得對不住郭舉人了,這兩個蠢笨家伙的行動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負疚感,只是在心裡叫苦:娥兒姐不知要受啥罪哩?
他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了仍不停步,走得愈遠肯定愈安全。午飯時分,估摸已經走出百余裡了,黑娃就在一個不大的村子裡停下來,打聽誰家需要雇長工,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訴他,前邊一個叫黃家圍牆的村子,有個叫黃老五的財東,剛剛辭退了一個長工正需要雇人,不過那主兒有點嗇皮,年長人罷咧,年輕人怕受不下。黑娃已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只要他是個人我就能受下。
他強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來她的日子怎麼過?他沿著一條官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樹底下了。他爬上樹,翻過牆,跳進院子,摸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著一只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著原路又出了院子,轉身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土圍牆,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裡。他跳下去,搖醒了李相,嚇得李相嘴裡嗚嗚哇哇話不成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說:“回娘家去了。”黑娃再問:“知道不知道約摸啥時候回來?”李相已完全清醒,恢復了活潑的天性:“你龜孫把人家日了,郭舉人早把她休了,還回來個毬!”黑娃急問:“好叔哩!小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家娘家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李相說:“往北走,三十裡,有個田家什字——”黑娃作個揖,親昵地摸了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了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家什字的村巷裡,打聽誰家雇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家想雇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櫃的。”娘子出來的時候就有了主意,說了工價,就引黑娃到屋裡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兒姐。她端著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色驟變,幾乎失手丟了木盤。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裡的小木凳上坐下來。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受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熟了。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呆子,村裡人叫他“啃書蟲兒”。考中秀才以後,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沒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念書寫字,只在農活緊密的季節才搭手作務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兒也啃不動書了。孫相悄聲說:“秀才的女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家休了!秀才是念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了一聲。孫相說:“田秀才托親告友,要盡快盡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子打發出門,像用锨鏟除拉在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可是,像樣的人家誰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窮家小戶又怕嬌慣下的女子難以侍弄;人家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的財東女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櫃說,這女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伙娃兒,要這號女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娃娃,拉光身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女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到城裡逛窯子,也不能收拾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了。我家離這兒百把二百裡,這女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裡,只要我日後把她看嚴點就行了。”孫相看黑娃執意要娶,話兒也不無道理,就答應了:“我去給田掌櫃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聽准成,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態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即拍板定奪,病氣當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只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後確實生兒育女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都答應了。第二天雞啼時分,黑娃引著那位娥兒姐離開了田家什字,出村不遠,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注釋】
[1]關中地區的城鎮和鄉村,對被雇佣的工人、店員長、工稱為相公,王相是日常口頭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