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已不再教學。生員們互相串通紛紛離開白鹿書院,到城裡甚至到外省投考各種名堂的新式學校去了;朱先生鎮靜地接受那些生員禮儀性的告別,無一例外地送他們到白鹿書院的門口,看著他們背著行李卷兒走下原坡;後來朱先生就催促他們快些離開,及至最後剩下寥寥無幾的幾個中堅分子時,他索性關閉了書院。彭縣長親自招他出馬,出任縣立單級師範校長。干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縣長提出辭呈。彭縣長大惑不解:“我聽說你干得很好嘛!他們都很敬重你呀!怎麼……”朱先生笑笑說:“我是誰聘的校長哇?!”彭縣長連連搖頭否認:“那是先生多心了。”隨之就詢問起辭職的真實原因,是經費不足還是有誰鬧事?如果有搗蛋的害群之馬,把他干脆解聘了讓他另擇高枝兒就是了,何必自己傷情動氣辭職?朱先生朗然笑著否認了縣長的猜疑,自嘲地說:“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過是一只陶缽——”彭縣長一時解不開。朱先生解釋說:“陶缽嘛只能鑒古,於今人已毫無用處。”彭縣長誠懇地糾正說:“先生太自謙了。這樣吧,你干脆到縣府來任職。”朱先生搖搖頭說:“我想做一件適宜我做的事,懇請縣長批准。”彭縣長暢快地說:“只要先生悅意做的事盡可以去做,如需卑職幫忙盡管說出來。”朱先生就說出經過深思熟慮的打算:“我想重修本縣縣志。”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書院,組織起來一個九人縣志編撰小組,自任總撰。另八位編撰人員全是他斟酌再三篩選的才富八鬥的飽學之士,有他舊時的同窗也有他後來的得意門生;他們全是關學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縣內各鄉燦若晨星卻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賢達,仁人君子;他們在自己的家鄉躬耕壟畝以食以帛,農閑時誦讀批點自嘗其味;他們品行端正與世無爭童叟無欺,為鄰裡鄉黨排憂解難調解爭執化干戈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鄉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個一個徒步登門拜望,懇請出廬。他們對於編修縣志的事十分合意,卻幾乎一律都要謙讓自己才疏學淺,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愛器重,當然是難得的學習機會,鍛煉機會,也是為本縣貢獻微薄心力的機會。他們和朱先生聚集在白鹿書院,開始了卷帙浩繁的龐大工程。他們披閱歷代舊志,質疑問難,訂正謬誤,刪繁補缺,踏訪民間,工作細密而又嚴謹。黃昏時分,他們漫步於原坡河川,賞春景詠冬雪;或納涼於庭院濃蔭之下,談經論道,相得益彰。他們感激朱先生把自己從日趨混沌紛攘的世事裡拉出來,得到了一個最適宜生存的環境和最可意的工作。
伏天一個溽熱難熬的傍晚,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低窪的河川裡膨脹起來,充溢到原坡的溝壑間,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坐在院子裡納涼,書院四周和院庭裡高可參天的古柏古槐和銀杏樹,層層疊疊的枝葉遮擋著灼人的光焰,在酷熱喧囂的伏天獨辟一方清爽宜人的樂土福地。彭縣長走進院子,慨然道:“這大概是全中國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羅!”朱先生和諸位同人一齊站起來,禮讓彭縣長坐下。朱先生說:“彭縣長難得閑暇……”彭縣長苦笑著搖搖頭,自嘲地說:“卑職縣長徒具虛名,實實在在只是一名糧秣官兒了!”
近日,烏鴉兵的一個團長帶著百余名士兵進駐本縣指揮一切領導一切,實際上是一切都不領導也不指揮,只是領導指揮為圍西安城的二十萬人馬征集糧草,彭縣長以及他的全部官員都圍繞著糧秣一件事奔忙。他氣忿地說:“這些烏鴉兵肯定是世界上最壞的一杆子兵。他們連一年收幾季莊稼都搞不清,只是沒遍沒數地征糧。糧秣已不是征而是硬逼,現在已經開始搶了。百姓從怨聲載道到閉口緘言,怕挨槍把子啊!”彭縣長說著就激奮起來“,我為民國政府一介縣長,既然無力回天,只好為虎作倀。想來無顏見諸位仁人賢達,更愧對滋水父老啊!”說時喉哽語塞,熱淚湧動。在坐的先生們接連發出沉痛悲愴的嘆息。朱先生說:“得熬著。”彭縣長說:“熬不住了哇!我的國民縣府成了烏鴉窩羅!那些白腿子烏鴉從早到晚出出進進吵吵呱呱罵罵咧咧,滿嘴粗話渾身匪氣,叫人聽著硌耳看著礙眼,我出了縣府大門就不想再進去。”朱先生還是重復著一句話:“還得熬著。”彭縣長苦笑著說:“朱先生,我來跟你編縣志行不行?”朱先生笑著說:“我敢要你嗎?”彭縣長發泄一通,嘮嘈一通,傾吐一通,覺得心頭松弛了,又輕聲問:“朱先生,鄉民盛傳你能打筮算卦,你給我掐算一下,烏鴉啥時候飛走?”朱先生故作神秘地說:“天機不可泄漏。”眾人都笑了。彭縣長又向朱先生索要一幀手跡。朱先生慨然應允,取來筆墨紙硯,在院中石桌上鋪開宣紙,懸腕運筆,一氣呵成四個大字:
好人難活
第二天清早,廚師從縣城買菜回來告訴朱先生,縣城紛傳彭縣長昨夜棄職逃走,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隨之嘆惋:“他熬不住了。”
末伏一個雷雨之後的傍晚,暑熱驅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傾巢而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驟雨初霽後的山川氣韻,結果一個個粘著滿腳黃泥,滿腿濕漉漉地回到書院。門房的徐秀才神情緊張地把一封信交給朱先生說:“兩個兵送來的。”朱先生接住拆開一看,瞅著眾位先生狐疑的臉色說:“唔!狼來了!”隨之吩咐徐秀才說:“你到村子裡去買兩只狗來,買不下就借。要大狗惡狗。”徐秀才眨巴著眼問:“先生買狗做啥?”朱先生笑說:“狼來了就得狗咬嘛!”隨之又吩咐廚師說:“你明日給咱做一樣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鍋。”廚師說:“肉耐火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說:“你就往一鍋裡熬。”
劉軍長笑畢,說他今日來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頭一件,圍城成功進駐省城以後,將邀請朱先生給他做私人老師,教誨聖書習練筆墨,因他出身草莽識不下一籮筐大字。朱先生說:“我得先講一條,你得脫了這身戎裝,把槍扔了,我才敢伴君念書習字。我比彭縣長的膽子更小哩!”劉軍長滿口答應:“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槍撂到城河去,兵交給旁人去帶。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說:“那麼這件事就等你進城以後再說。第二件呢?”劉軍長說:“請先生賜贈一幅字畫兒。”朱先生說:“我只會寫字不會畫畫兒。人常說‘乘興揮毫’,興所至而毫生輝。待軍長攻城成功,我定當揮毫慶賀。再說第三件吧!”劉軍長不好強求,就說出第三件事來:“我一進關中就聞聽先生大名,說先生能識天相,能辨風雨陰晦,能知吉凶災變,能預測後事。請先生給我算一卦,何時圍城成功幾月進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絕:“劉軍長你進不了城。”
劉軍長猛乍愣住,臉色驟變。同人們也都繃緊了臉瞪瓷了雙眼氣不敢出。朱先生隨之款款地笑了:“我兩只柴狗把門,將軍尚不得入,何況二虎乎?”當作笑話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眾位先生也都輕輕吁出一口悶氣。守城的兩位將軍的名字裡都有一個虎字,人稱二虎。軍人尤其忌諱這個。劉軍長說:“這種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說到我當面。”朱先生接住說:“只有軍長你來,我才有興頭兒開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劉軍長說“,那就請先生正兒八經給我算一卦,何時攻城成功?”朱先生揚起頭閉上眼,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個指頭上靈巧地彈著掐著,口中念念有詞:“城裡守軍二萬不足,城外攻方二十萬有余,按說是十個娃打一個娃怎麼還打不過?城裡被圍五個月之久,缺糧斷水,餓死病死戰死的平民士兵摞成垛子,怎麼還能堅守得住?噢噢噢,賬還有另一個算法,城裡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萬,全都跟二虎的將士扭成一股堅守死守。要把那五十萬軍人民人全部餓斃……大約得到秋後了。對!劉軍長——”朱先生睜開眼說:“秋冬之交是一大時限。見雪即見開交。”劉軍長聽了忽然從石凳上跳起來:“先生真是神啊!見雪即見開交。正應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當即招呼他們吃飯,廚師給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燴肉的菜和兩個蒸饃。劉軍長吃了一口就咧著嘴皺起眉頭:“朱先生你的廚師是不是個生手外八路?”朱先生說:“這是方圓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廚。”劉軍長說:“豆腐怎能跟肉一鍋熬?豆腐熬得成了糊塗熬得發苦肉還是半生不熟嚼不爛。哈呀竟是名廚高手?”朱先生說:“豆腐熬肉這類蠢事往往都是名師高手弄下的。”
是年初冬,圍城的軍隊已經換上冬裝,經過整整八個月的圍困,仍然未能進城。劉軍長眼巴巴等待著大雪降止,不料從斜刺裡殺來了國民革命軍的馮部五十萬人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子烏鴉四散奔逃。劉軍長從東郊韓氏塚總指揮部逃走的時候,漆黑的夜空撒落著碎糝子一樣的雪粒兒。雪粒兒在汽車頂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響聲,劉軍長忽然想起朱先生為他預蔔的“見雪即見開交”的卦辭來,似乎那碗熬成糊塗熬得發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爛的肉塊也隱喻著今天的結局,喟然慨嘆:“這個老妖精!”朱先生後來在縣志“歷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編“民國紀事”裡記下一行:鎮嵩軍殘部東逃過白鹿原燒毀民房五十七間,槍殺三人,奸淫婦姑十三人,搶掠財物無計。
楊排長和他的士兵從白鹿鎮初級小學校撤走時沒有給田福賢打招呼。田福賢睜開眼睛時立即感覺到奇異的寂靜,他穿上棉襖蹬上棉褲跳下床來,院子裡落著一層薄薄的雪花。他雙手系著褲帶用肩頭牴開隔壁教室的門板,不由地“哦”了一聲就停在門坎上。士兵們已不見蹤影,靠牆並攏的一排課桌上留著鋪墊的稻草簾子。那些簾子是不久前由他從滋水川道產稻區征收起來用牛車拉上白鹿原來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著穿洞的破鞋、朽斷的裹腿布條、破舊的爛衫子爛褲頭。他轉身奔到楊排長住的單間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張稻草簾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著征集糧草的名單和條據之類。他斷定這是永遠的逃離而不是暫時的撤退。他一腳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裡滾出幾粒棗核大小的紅紅的炭塊。他疾步趕到鹿子霖家來。“子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議事。”田福賢說,“咱們當狗的日子到今日個為止。”
“咱們當狗的日子到此為止。”田福賢在晌午召集的議事會上重復了這句話,“這杆子烏鴉兵把人折騰夠了。”九位鄉約再也壓抑不住,敞開嗓子嘲罵那一杆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詛咒他們注定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