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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鹿原 陳忠實 4522 2024-03-17 21:45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裡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欲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令人望之頓生憐憫。他聲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嘆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裡注定祖先的家業要破落在他的手裡了。這真是天滅白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賣掉祖宗的心頭肉——河川裡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篤的情分上,能出面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說到此時潸然淚下,變賣祖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裡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冷先生聽完冷冷地問:“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著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聘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麼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只有賣地一條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動:“你只管托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著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

  冷先生的父親老冷先生在白鹿鎮開辟這個中藥鋪面坐堂就診時,得助於嘉軒的爺爺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個南原山根的外鄉人就很難在白鹿鎮扎住腳。嘉軒的爺爺用馱騾從山裡運出中藥材,老冷先生需要什麼就卸下什麼,從中藥材的交易發展成相互之間的義氣相交,傳到冷先生和嘉軒的父親秉德這時候,已經成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義氣相助,使嘉軒深受感動又心生埋怨。白嘉軒謀的是鹿家的那塊風水寶地,用的是先退後進的韜略;深重義氣的冷大哥尚不知底裡,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說:“先生哥,借下總是要還的。按我目下的家景運氣,你敢給我我還不敢拿哩!萬一娶下女人再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我爸在世時不止一百回給我說過,咱兩家是義交而不是利交,義交才能世交。萬一我窮敗破產還不了賬咋辦?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嘉軒誠懇的話把義氣的冷先生說得改變初衷,唉嘆一聲終於答應了去找鹿子霖串說,又鄭重聲明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賣家業就不要來找他,他不忍心經辦這號傷心的事。

  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預測就可以料到結局。河川地是一年兩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幾年運道昌順,早就謀劃著擴大地產卻苦於不能如願,那些被厄運擊倒的人寧可拉棗棍子出門討飯也不賣地,偶爾有忍痛割愛賣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開栓的人咬牙賣掉水地,也不過是三分八釐,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禮儀的考慮,親自走進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親鹿泰恆一聽白家要賣二畝水地,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著神瞅著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確信此人說話無詐無欺,腦袋一揚卻說:“秉德兄弟雖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軒侄兒這幾年運氣不順,實在不行了來給我說一聲。你給嘉軒把我的話捎過去,錢呀糧食呀要是急著用,從我這兒拿,地是千萬不敢賣。”鹿泰恆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義氣的長輩的親柔心懷。冷先生就再三解釋嘉軒賣地的動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錢給嘉軒的事來作證。鹿泰恆仍然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嘉軒侄子即當真心賣地,我也不能買。咋哩?讓人說我乘人危難拾掇合茬便宜哩!我怎麼對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軒侄兒要賣水地我擋不住,可我不能買,讓他賣給旁人去。”冷先生笑著說:“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戶誰能一次置起二畝水地?你心裡甭含糊,其實你買下這地是給侄兒嘉軒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顧慮什麼了。”到此,鹿泰恆心裡完全踏實下來,初聽到這個喜訊時的驚喜已經變成可靠無誤的真實,他的心情隨之也就平緩下來。經過這一番交談,既排除了乘人危難掠奪家產的壞名聲,又考實了嘉軒賣地屬於真實而不會中途變卦,至於說讓旁人去買的話那是料就白鹿村論實力非他莫屬。鹿泰恆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說:“既是這樣說,那就那麼辦算啦!這事嘛,你下來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軒是平輩弟兄,話好說事也好辦,我一個長輩怎麼和娃娃說這號話辦這號事哩!再說子霖也成人了,這是給他置地哩……”

  

  鹿子霖看著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動作,心裡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只要能把白家那二畝水地買到手,用十畝山坡地作兌換條件也值當。河川地一年兩季,收了麥子種包谷,包谷收了種麥子,種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糧也難得保收。再說河川地勢平坦,送糞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車一套糞送到地裡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畝水地,全是一畝半畝零星買下來的,分布在河川的各個角落。最大的一塊不過二畝七分,打了一口井,兩季保種保收。其余都是畝兒八分的窄小地塊,打井劃不來,不打井又旱很少收成。嘉軒這二畝水地正好與自家的那塊一畝三分地相毗鄰,合在一塊就是三畝三分大的一個整塊了,整個河川裡也算得頭一塊大地塊了。春閑時節就可以動手打井,麥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騾子車水澆地不失時機地播種了。他眯著眼裝作瞅著老秀才寫字,心裡已經有一架騾子拽著的木鬥水車在嘎吱嘎吱唱著歌。

  白嘉軒雙手抱成一個合拳壓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筆,緊緊鎖著眉頭瞅著那個密密麻麻標著藥名的中藥櫃子,似乎心情沉痛極了。其實他的心裡也是一片翻滾的波瀾,那塊蘊藏著白鹿精靈的風水寶地已經屬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寫完就可以簽名了,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此項買賣土地當中的秘密。

  老秀才寫好契約,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給買賣雙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筆交給嘉軒,嘉軒捏著毛筆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過筆很輕松地劃拉了一陣。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尾才由老秀才簽名。冷先生取來印泥盒子,四個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紅色印泥,然後一齊往契約上按下去。一式兩份,買方和賣方各據一份。冷先生給每人盅裡斟上酒,一齊飲了。

  這樁賣地或者說換地的交易完畢後的第二天早飯時,白嘉軒才把這事告知母親。不等嘉軒說完,白趙氏揚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純銀鐲子把嘉軒的牙床硌破了,頓時滿嘴流血,無法分辯。鹿三扔下筷子,舀來一瓢涼水,讓嘉軒漱口涮牙。白趙氏來到冷先生的中藥鋪,一進門剛吐出“那地……”兩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開正在給一位農婦號脈的手,從皮夾裡抽出一根細針,扎入白趙氏人中穴,白趙氏才“哇”地一聲哭叫出來。冷先生這時才得知嘉軒根本沒有同母親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潑地牆已推倒,只能勸慰白趙氏,年輕人初出茅廬想事單純該當原諒,多長幾歲多經一些世事以後辦事就會周到細密了。白趙氏的心病不是那二畝水地能不能賣,而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兒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張瞞著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當人了。想到秉德老漢死沒幾年兒子就把她不當人,白趙氏簡直都要氣死了。白鹿村閑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雲雲。鹿家父子心裡慶幸,娘兒倆鬧得好!鬧得整個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號水地賣給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軒撫著已經腫脹起來的腮幫,並不生老娘的氣。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靈的隱秘再不擴大給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齒出血腮幫腫脹的母親。母親在家裡以至到白鹿鎮中藥鋪找冷先生鬧一下其實不無好處,鹿家將會更加信以為真而不會猜疑是否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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