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八子念珠(2)
樓下很快傳來爭執的聲音,有些大、有些小。措詞非常激烈,卻態度克制。
老式的小樓並不十分隔音,她大概聽出,他在受母親的責備,叔父的口氣也非常的嚴肅。很快就有女人抽泣的聲音,她想了想,唯一年輕一些的女人就是佟佳人了,可為什麼她會哭呢?
連穗遞給她溫熱的濕毛巾。
她接過來,看到連穗也分神在聽著樓下的聲音,忽然想起那天她說的話。難道唐曉福的早產,就是因為佟佳人?剛才那個檢察官說謀殺案,她一定也脫離不了關系。
就如此紛繁猜想著。
四個家庭醫生倒是神色平淡,像是什麼也不知道。
其中一個西醫處理好傷口,另外三個仍舊不肯怠慢,一一重復檢查。小小的膝蓋傷口,被他們看得比謀殺案還嚴重。
驟然有瓷器碎裂的聲響。
樓下安靜了片刻,漸漸地爭執都變成了他叔父的說話,內容有些模糊,她努力聽了會兒,大意不過是如此大規模的逆市注資,周期會長達二十到三十年,違背家規。並且這次唐曉福的意外身亡,已經引來唐氏的不滿,所以才將這件事曬到太陽底下,不肯私了。
“周生數百年蟄伏避世,不能毀在你手裡。”
她清晰聽到這句話。
心跳的太急,甚至有些疼。
她對他的家規,並不清楚。
但依稀從他的話中,猜到這是個家規比人更重要的家族。否則他也不會為了想要做什麼,而和自己馬上訂婚。但現在令婚期推遲的白事,已經演變成了命案,她雖懂得外交豁免權會讓他避免刑事起訴,但卻避不開,被驅逐出境的後果。
周生辰。
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時宜小姐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要休息一會兒?”連穗輕聲問她。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需要安靜一會兒。
樓下漸漸恢復安靜,悄無聲息地,有風從窗口吹進來,帶著潮濕悶熱的感覺,好像要下雨了。她想起唐曉福的臉,甚至還能記起她輕聲妥協的話語,還有對住在陰森老宅的不好感覺。
很快有人走進來,關上窗。
她側著,蜷縮在躺椅上,睜開眼睛。
周生辰為了和她面對面,坐在了琉璃的矮幾邊沿,幸好是老舊的紅木底座,撐的住他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
“一直沒問過你,配音有趣嗎?”他開口,竟然是這樣的話題。
她笑:“很好玩,但要很有想像力。比如,錄音師經常要求‘時宜老師,你要想想自己這走在傾盆大雨,在失戀,要欲哭無淚’,”她回憶著,低聲說,“那時候很無奈,你看他們表演的時候,還能對戲,我只能對著稿子和麥克風,純想像,是如何欲哭無淚。”
時宜舉著各種例子。
周生辰倒是聽得認真。
漸漸地有雨聲,她能想像外邊應該是電閃雷鳴,可惜看不到,他剛才在關上窗子的時候,也同時合上了窗簾。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潤喉,然後就聽到他問:“和我在一起,會不會不習慣?”
“會有一些,”她也給他倒杯茶,遞給他,“會覺得很多事看不懂,怕忽然遇到什麼事,會不知道該怎麼辦。”周生辰抿了小口,想了想:“會怕嗎?”
她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生死輪回,她連死都不覺得神秘,會怕什麼呢?
認真算起來,她只怕再也不見到他。
“你說,”她轉而問他,“你換了我的國籍。”
周生辰頷首:“很抱歉,沒有事先和你商量。”
“沒關系。”她想,總有必要的道理。
“關於你父母和家人,我也希望能為他們這麼做,但畢竟是長輩,”他略微沉吟,“你怎麼看?”她看他:“非常必要?”
“以防萬一。”
她想了想:“等想到一個好理由再說吧,如果你是為了……嗯,規避法律才想這麼做,他們可能會……”她猶豫著,不知如何措詞。
周生辰啞然而笑:“我的確是為了規避一些東西,但是,”他略微瞧了她一眼,“時宜,我不會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是說,我相信你。”
“哪怕是今晚面對這麼多指控,也相信我?”
今晚這麼多指控,換作普通人,完全無法想像。
她沉默地看他的手,骨肉均勻,手掌比她的大了不少。男人的骨骼,總是比女人的要粗大、長一些。起初她想,這雙手和她不一樣,科學家的手肯定和大腦一樣,和普通人構造不同。今晚卻發現,不止是這點不一樣,這雙手握住的權力,也很難去理解。
他可以隨意轉換身份,讓人摸不透。面對那麼多可怕的指控,都坦然以對。
她很怕,有一天醒來,周生辰這個人就人間蒸發了,再無蹤跡。
他看她纖細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輕輕攥住自己。
有種陌生的情緒,悄然流淌在兩人之間。
他抬起眼睛看她。
時宜回視他,輕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只要你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無條件相信你。”
她一念恐懼,怕他突然離開自己。
所以這是第一次,她真正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有些忐忑地,告訴他,他對自己有多重要。
越是不了解這個家庭的真正背景,越是害怕,像是已經被人推到了漩渦邊緣。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緣分,想要了斷有多容易,可能一個人行橫道的轉彎,就已天人永隔……她甚至會想,會不會她松開手,自己就是這個老宅裡的下一個唐曉福,畢竟她對這個家庭來說,也是新的來客,也是如此格格不入。
而顯然,連他的母親都敵視自己。
時宜攥著他的手,遲遲不肯松開。
“時宜,”他有些動容,用右手,輕拍了拍她攥住自己的手,“你……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意外。我好像總把握不好,怎麼和你相處,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的問題,”他略微沉吟,聲音有些低下來,“謝謝你,相信我。”
非常正式的回答,簡直可以寫成標准的感謝郵件。
她抽回手,繼續往躺椅上一靠,頗有種怒氣不爭的感覺,低聲笑著,用影視劇裡被用爛的話抱怨:“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她的聲音,當真是好聽。
他笑了聲:“說錯了,沒什麼溝渠。你現在是我的合法妻子。”
他不說,她倒真是略去了這句。
她噢了聲,蜷縮著腿,臉貼在藤椅上,剛剛落下去的心又飄了起來。藤椅上墊著柔軟的白色狐毛,和他曾經喜歡坐的椅子相似,她記得,自己總喜歡悄悄地爬上去,趁著他讀書寫字,甚至是他在珠簾外怒斥部下時,靠在上邊安靜聽著。
他的聲音,曾經好聽極了。
她在心裡演練過成千上萬次,如何學他說話的音調,從起音到收尾,那時的她想過,只要自己能開口說話,第一個念出的就是周生辰。
“周生辰。”她叫他。
“嗯?”
“周生辰。”她換了個聲音叫他。
“嗯。”他看出她的意圖。
“周生辰。”她堅持又叫了一遍。
“嗯。”他配合她的小心思。
覺得自己開心極了,要開心的瘋掉了。用臉蹭蹭狐狸毛,眯起眼睛看他,看這個已經是自己合法丈夫的男人。他今晚穿的是淡藍色的襯衫,純色的,袖扣是深藍色,銀灰色的褲子,非常舒服的顏色。原本和自己的絲襪顏色很搭配,可惜現在她只能光著兩條腿,膝蓋被包上了白色紗布。
“是5月11日。”他告訴她。
“是什麼?”她奇怪。
“以後的結婚紀念日,取了你名字的諧音,很好記。”
她有些恍惚,覺得好不真實:“好記?難道你會記不住?”
“不會,我對數字很敏感,況且,”他頓了會兒,清淡地笑著,“總有幾個重要的日子,必須要記住。”
那晚她就只記得,真是開心極了。
後來想起來,都只記得是開心的,竟然連多余的華麗語言都沒有。她兩世記憶加在一起,開心的日子並不多,尤其深刻的是縱馬長安城,還有這夜他說,她是他的合法妻子。
時宜記得,後來自己和他說話的時候,都不太有邏輯性,總是忍不住笑。窗外是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可房間內卻暖意融融。最後他和她道晚安離開後,她留意到躺椅的狐狸毛下有個很古舊的雕紫檀蟠龍的木盒。
小心翼翼打開來,並列著兩枚戒指。
祖母綠戒指,還有一個非常簡約的黃鑽戒指。她想,這應該是他早已准備好的。
盒子的蓋子上,別著張紙。
他的字跡,簡單寫著:祖母綠是訂婚戒指,尊重家族傳統。黃鑽是結婚戒指,方便平時佩戴,希望你喜歡。
最後,他竟還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字:新婚快樂。
好吧,這樣的方式送戒指,還有祝自己合法妻子新婚快樂的男人,或許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做的出來。她捧著盒子,思考了很久,自己把那個黃鑽戒指戴上了。
對這種實驗室在自己面前爆炸後,還能冷靜轉移材料,繼續到其它實驗室工作的男人,她想,自己真的不能有太多要求。
單單是5月11日,這樣的日期選擇,就已經足夠了。
5月11日,511,我的時宜。
凌晨五點,她聽到他離開的聲音,跑過去打開房門,問他是否要自己陪著吃晨膳。他站在樓梯口,略微沉默了會兒,告訴她今天不是個好時機。時宜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怪自己被好心情衝昏了頭,忘記如今正是多事之時。
周生辰察覺她的失落,從樓梯口又走回來:“不要多想,我只是怕你太難堪,”他低聲說,“因為今天早晨,我會遇到一些難堪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她重申著自己的理解,“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如果在那裡沒有胃口吃,回來這裡,我陪你吃早飯。”
他頷首:“好。”
他離開後,時宜反思剛才自己的表現,活脫脫個小媳婦……她有些窘意,也有些擔心,昨晚的激烈爭吵,她並沒有旁觀,卻聽了七七八八。只是這麼聽著,就已經能推測出,他剛才所說的“難堪”,會是如何的情景。
她在房間裡,有時坐,有時又站起來。
天從五點的朦朦黑,到日頭初升的透亮,不覺就過了一個小時。連穗連著問了三次要不要准備早飯,她都說再等等。卻不料等來了他母親的傳話,要她陪著一道去進香。
連穗說的時候,她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身份已經變了。
她本想問連穗,大夫人偏好什麼衣服,在話要出口時,堪堪止住。周生辰提醒過她的話,她記的很清楚: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
她感同身受,並非真源於什麼影視劇,而是曾經的真實體會。
昨天的事情並不難理解,他也被困在這樣復雜的漩渦裡,步步為艱。所以在這裡,除了他以外,時宜告訴自己,對每個人都要小心一些。
腿有傷口,還包裹著紗布,不能穿裙子,也穿不了貼身的褲子。
帶來的衣服,倒是有運動服能穿。
她想到他的家規,還是咬咬牙穿了旗袍,自己把紗布拆了幾層,勉強穿上了不透明的黑色絲襪。還算妥帖,只是高跟鞋穿不得了,有些怪異。
因為要拆卸紗布,小心穿上絲襪,耽誤了些時間。
她到大宅門外,已經是此起彼伏的車門閉合聲,卻沒有任何車發動。周生辰遠遠站在第二輛車旁,在等她,在看到她的衣著裝扮,神情有瞬息的怔愣。
周生辰不動聲色,微微頷首。
她忐忑著,盡量以最快的步子走到車前,周生仁跳下車,替她開車門。在打開的一瞬間,她看到他母親獨自坐在後座,身著暗色花紋的旗袍,搭了件深紫色的披肩,妝容一絲不苟,笑容也非常有涵養:“時宜小姐,請上車。”
疏遠的稱呼。
他母親難道不知道,周生辰已經和自己合法夫妻?還是……真的不肯承認?她越發忐忑,余光裡看了眼仍舊站在車旁的周生辰,坐了進去。
車隊很快離開,她和他母親並肩坐著,竟然格外安靜。到開了好一會兒,倒是他那個十幾歲的弟弟,從前排扭頭看過來:“時宜姐姐,一直沒有機會和你說,你很好看。”
她笑:“謝謝。”
周生仁也笑笑。
她能感覺到,這個看起來話不多的男孩子,在試圖緩解車內幾近凝固的氣氛。或許因為他們兩個的簡短交談,真的起了作用,他母親終於輕輕搖頭,笑著說:“小仁,看人不能只看臉。我告訴過你,‘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還記得嗎?”
她怔了怔。
周生仁悄悄遞給時宜安慰的眼色,卻在一本正經回答自己的母親:“記得。母親說過,這句話是說,美色和俗曲都會亂人心性,切忌沉溺。”
小男孩坐的角度,恰好足夠和她交流眼神。
時宜悄悄地,也自嘴角揚起個弧度,感激於周生仁的善意。
自此一路再無話。
她正襟危坐,想,或許他母親真的很生氣,畢竟周生辰沒有按照家裡的安排娶妻。或許就像高門大戶的婆婆,總要給未來媳婦一個下馬威。她悄悄安慰自己,幸好是這樣的家庭,他母親再性格怪異,該有的禮數卻一個不少,總不會當面給什麼難堪。
長久維持一個坐姿,她膝蓋有些隱隱作痛。
想著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如此又保持了二十幾分鐘。最後耐不住,輕輕地挪動自己的腿,看到窗外,已經有了山林古寺的風景,暗暗松氣。車停下來,周生仁先跳下車來,給他母親打開車門。
“時宜小姐,”在車門打開時,他母親說了句話,“關於你們的合法夫妻關系,周生家不會承認,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是否堅持要和我兒子在一起。”
她始料未及,身側人已經下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