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掌櫃已經知道了?
躲在車仔面攤招牌後面的何初三,被夏大佬老鷹捉小雞一般揪了出來。
“快到家了,啊?”夏六一擰著眉頭冷笑。
何初三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沒吃晚飯,在這裡吃面,馬上就准備回去。”
夏六一往他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他媽的,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狗東西!吃面吃了一個小時?哄你老母呢?!
何初三被他扇得晃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扶了扶眼鏡,跟他說,“六一哥,我明天周日還要加班,不打擾你了。”
夏六一往他背上又狠狠拍了一下,泄恨似的,“滾吧!”
何初三夾起公文包,老老實實地滾了。因為升職加薪接待客戶,他身上的西裝也換了一套,嶄新又筆挺,背影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很有一股子職業精英氣息。
只是因為個子瘦高,形單影只,所以又帶了點兒孤獨蕭瑟。一步一頓走得慢吞吞的樣子,就好像被夏六一兩巴掌扇成了殘廢。
他算著步子磨磨唧唧地走過半條街,身後果然傳來“嗶——嗶——”兩下車喇叭。
夏六一叼著煙按下車窗,滿臉不耐煩,“上來!送你回去。”
……
阿彪開車,阿永坐在副駕駛擔當護衛,何初三陪著大佬坐在平治車後座,悶著頭一聲不吭。
夏六一叼著煙蹬他一腳,“偷笑什麼!撲街仔!”
何初三抬起頭,果然嘴角是翹著的,“六一哥,最近身體好嗎?”
夏六一哼了一聲,“還行。”
“那就好,”何初三說,“阿爸關心你牙口好不好,前幾天還跟我嘮叨,讓你睡前少吃小食,記得刷牙。”
夏六一嘴角一抽,頓時犯起了牙疼,黑著臉道,“關他屁事!他的雜貨鋪開了沒有?”
“開了,生意挺好。他還想賣水果,現在家裡堆了一批貨,都快住不下了。”
“住不下就出來住。”
“嗯,是有這個打算。我加班晚,他起得早,打擾他休息。而且我下個月調去中環……”【注1】
“中環?精英了啊,何阿三。”夏六一逗他。
何初三十分配合,神情靦腆地低下頭,“哪裡哪裡。”
夏六一又蹬了他一腳,他媽的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跟老子演什麼羞澀少年!
正這個時候鈴聲響了,坐前頭的阿永拿出大佬專用大哥大,卻發現毫無動靜。
何精英從公文包裡翻出了自己的大哥大,“喂?”
“小荷?”他語氣溫柔。
夏六一點了根煙,搖下車窗透氣。
“……吃過了……還沒有,回去的路上,六一哥送我……嗯,明天我下班來接你……我都可以,你想吃點什麼?……好,我試試……對了,阿爸給你煲了湯,我明天帶來……好啊,我會跟他說的……”
夏六一衝著窗外翻白眼,腮幫子酸得不行——這他媽的,肉麻到大佬面前來了!
何初三秀了至少五分鐘恩愛,大佬一根煙都快抽到頭,他才磨磨唧唧地合上大哥大,“六一哥,小荷托我問候你。”
夏六一端著大佬架勢,唔了一聲,懶得說話。
車開到何初三家附近,隔著兩條街,將何初三放了下來。他跟夏六一道了別,走出兩步,又倒回來拍了拍車窗。
夏六一按下窗戶。
“六一哥,你保重身體。如果上山的話,注意安全。”
夏六一不耐煩地擺擺手。
轎車漸行漸遠,夏六一不經意回頭看,那撲街仔還直直地站在路邊望著他。
他回過頭,心情煩躁地仰靠在座椅上。
“大佬,要上山?”阿彪問。
“不了,回家。”夏六一有些疲憊地道。
頓了一會兒,“叫人把那個蛋糕給我送過來。”
夏六一於生日當晚,一個人在家對著青龍和小滿的牌位喝啤酒,用打火機燒掉了何初三送來的生日賀卡,吃下大半個水果蛋糕,未曾刷牙就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就害起了牙疼——是真牙疼。
一周之後愈演愈烈,他整個腮幫子都腫了起來,不得不戴著墨鏡口罩、掩人耳目地去了醫院,被拔下劣質後槽牙一顆——正是去年何牙醫鑲上去那幾顆之一。
夏六一含著半口棉花半口口水,苦不堪言地躺在手術椅,聽著嘴巴裡吱吱的機器轉動聲,恨不得將何阿三和他爹都捆起來浸豬籠……撲街仔!庸醫!
“這幾顆牙材質都不好,容易發炎,”醫生跟他說,“夏先生,要不一起換了吧?”
夏六一一聽直搖頭,他媽的拔一顆就要人命了!
“大佬,都換了吧,”陪他一起來的小馬說,“鑲金牙,洋氣!”
夏六一掄起旁邊的手術盤將他砸了出去。
姓何的小子一方面玩著對大佬的欲擒故縱,一方面忙著拼搏事業。他做的是投行,又是近年來漲勢見好的地產投資,壓力大,風險高,收益驚人。彼時香港經濟形勢一片大好,房市節節攀高,青壯年們紛紛投身金融事業,嘔心瀝血、竭盡所能地撈錢。日本正在進行中的經濟危機,以及七月份某外資銀行的清盤事件,並未給業界帶來太大的震蕩與警示。
何初三吃在公司,睡在公司,周一到周六,晝夜不停地加班,陀螺一般地四處轉。之所以熬了一年還沒禿頭,應該是跟每天抽空在咖啡間打的那幾套太極拳有些關系。
而到了稍有空閑的周日,他就開始拾撿起金像獎影帝的天賦,穿著他阿爸的舊外套,弄亂頭發,抹黑皮膚,戴起墨鏡,貼上小胡子,隨便裝一小車雜貨,推到夏六一“總公司”辦公樓樓下去賣——他不敢輕易出現在夏六一面前,但見不到又想得撓心撓肺渾身發癢,只能出此下策——被收取保護費三次,小馬哥親自買香煙一次,統統沒有穿幫。
夏六一上午進公司一次,中午偶爾出公司約人吃飯一次,下午回公司一次,晚上又出公司一次,他統統看在眼裡。嘴裡吊兒郎當地嚼著檳榔掩人耳目,心裡一陣一陣地少男懷春——也算是發泄工作壓力的一種方式。
何精英一臉純良,滿腦猥瑣,最喜歡看的就是夏大佬下樓上車那一串兒動作:歪頭吸一口煙,扔掉,然後解一顆西裝扣子,彎腰上車——那屁股是別提有多翹。
可惜了當年赤條條趴在蛟龍城寨那張小破床上的時候,他沒有雙手攥住多揉幾把!
……
這一年香港天氣異常溫暖,夏日炎炎,烤得街頭混混們都失了生氣,只願在夜晚吹著涼風飲啤酒,打打小牌劃劃拳。夏六一和肥七各自躲避風頭,偃旗息鼓數月。及到了9月,香港立法局引入第一批由選民直接選舉產生的議員,掀起暗湧。
華探長——九龍城區一位德高望重的總督察,黑道人士的福星與保護傘——親自致電給夏六一,約他與肥七在九月底中秋節前兩天,周六,一起到他家吃頓便飯。明面上是他老人家退任前的辭行,實際是想撮合雙方、平息這場曠日持久的爭鬥。
夏六一再厭煩肥七,看在華探長的面上,也不得不盛裝前往。這天傍晚他帶著兩車保鏢,去了華探長在半山別墅區的豪宅——此地地處港島,既非夏六一的驍騎堂地盤,也非肥七的何盛會地盤,算是一個中立場所。
夏六一叼著煙下車,正見對面的肥七挺著大肚子下了一輛賓利。夏六一眯眼冷笑,肥七抖了抖皮膚松弛的嘴角,雙方保鏢單手按槍,一股子劍拔弩張的氣氛。
蓄著白須的華探長挺著跟肥七一樣的大肚子,叼著一支雪茄,從院裡面走出來,先就在夏六一繃緊的後背上重重一拍,“小六啊,小兄弟!”
“探長,”夏六一畢恭畢敬地回道。
“華哥,”肥七也道。
“老七!”華探長在他背後也拍了拍,“都進來吧!別在外面干瞪眼!”
按照規矩,雙方都將槍支卸下,只帶兩名同樣無械的手下入院。夏六一帶了阿永、阿彪,站在門口抬起手臂任保安檢查的時候,他眼角匆匆一瞥,瞧見肥七和華府的管家交換了個眼神。
他心中警覺,回頭對著守在車內的小馬打了個眼色。
華探長拄著白金拐杖,大腹便便地走在前面,“我老了,正是享清福的時候,本來不想管這閑事。但是你們倆實在鬧得太大,簡直不把我這個老家伙放在眼裡!今天看在老夫的面上,你們倆都給我安分點兒!”
“探長,小六對您一向恭敬。您放心,只要肥七不為難我,我肯定不會掃您的面子。”夏六一道。
肥七聞言冷哼了一聲,華探長停下腳步回頭去看他,他低了頭,不情不願地道,“知道了,華哥。”
一行人在二樓餐廳坐成一桌,華探長坐了上首,左右兩邊便是肥七與夏六一。肥七一屁股坐了左席,夏六一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陪坐的還有華探長的夫人以及弟弟。華夫人是富人圈裡有名的交際花,華老二也是一名見多識廣的生意人,用餐氣氛被他們營造得和樂融融。夏六一應付這種場合十分順手,做得也是一副不計前嫌、恭敬謙和的後輩模樣。肥七雖然少言少語,但也給足了華探長面子,沒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來惹起不快。
“小六,我還記得你小時候,跟小滿常來我們家。青龍跟老華談公事,我就帶著你們倆做糕點,”華夫人感懷道,“後來你入了公司,小滿嫁了人,倒是不常來了。”
“公司事忙,”夏六一道,“沒有時間來問候夫人,實在是抱歉。小滿之前在家常念叨您做的糕點,說自己再怎麼嘗試用料,都沒您做的精致。”
華夫人低下頭去拭去一滴眼淚,“是啊,她若是現在還在,我大可以再親手教教她。”
夏六一並未覺得她那滴眼淚有多真心,然而自己胸口卻是覺得悶痛。他面上不動聲色,趁勢端起酒杯道,“夫人有心了,夫人和探長對我們的好,小滿記得,六一也記得。我敬您和華探長一杯。”
待這一杯行完,華探長清咳一聲,“夫人,大家難得歡聚一堂,這些傷心話就不要再提。你去看看餐後甜點准備好了沒有?”
華夫人懂事而去。華老二也跟著站起來,“大哥,二位大佬,我還有私事,就不相陪了,你們吃好喝好。”
他們離去之後,華探長擺擺手,屏退左右。夏六一和肥七的兩名保鏢也跟著退了出去,守在門外。這便是談正事的時候。
肥七抓起餐布擦了擦嘴,另一手在自己桌下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透明膠帶黏住的一把槍。
他壓根沒想過與夏六一和解,和盛會勢力在九龍一帶經營了十幾年、樹大根深。夏六一黃毛小子,胡子都沒長齊,就膽敢跟他叫板,華探長即將退休、夕陽將逝,也沒什麼氣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撕破臉一起除去,栽贓在夏六一頭上。
他買通華府的管家,事先做了手腳。餐桌左席下面藏的這把槍是給他自己,六發子彈,殺掉夏六一與華探長綽綽有余。而門外垃圾桶裡也藏了槍,是給他那兩名保鏢。更別提樓頂天台和花園裡亦都埋伏了他的人,除了槍還帶了汽油火把,燒掉整個屋子,毀屍滅跡。
他看向桌上的紅酒杯,他跟門外手下以酒杯破碎聲為記,一旦他摔下酒杯,門外保鏢就會衝進來幫忙,裡應外合,夏六一想留條全屍都難。
華探長這時候已經點起一根雪茄,開始侃侃而談,分析天下局勢,“議員換屆的事你們都知道,現在的香港不比以往。還有幾年這‘租界’租約就要到期了,北京那邊提出不少條件,小六你們蛟龍城寨被清拆也是其中之一。我之後的繼任人選,原本應該由我指定,現在上頭卻壓住不放。o記前段時間抓走了沙老三,廉政公署最近也有不少小動作。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我,也在盯著你們。在這個時候,你們不聯合起來互相幫助,反而還要窩裡鬥。”
肥七道,“華哥,我和盛會什麼時候跟他驍騎堂一個‘窩’待過?十年前和氏子弟歃血為盟,拜天地認宗師,論資排輩,他們驍騎堂連門檻都進不了!青龍在世都不敢招惹老子!他夏小六不在九龍城裡好好待著,越界來踩老子地盤!這算什麼道理?”
“風水輪流轉,時勢造英雄,”夏六一道,“香港統共就這麼大一塊地方,自由市場,誰有能耐誰話事。你說是你的地盤便是你的地盤,難不成上面寫了你的名字?”
“夏小六!”肥七瞪眼喝道,逮准機會抓起桌上酒杯就要摔。
結果華探長就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哎,老七,好好說話!發什麼火?”
這位以主持公道為己任的總督察,以他老當益壯的臂力,硬是將肥七的手按回桌上,把裡面那只酒杯扯出來,往桌子正中一擺。
“你們再這樣鬧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壓不住你們,驚動了‘老掌櫃’,怕是你們兩邊都吃不了好。”
這個名字一出,肥七和夏六一的神色皆是一斂。
“老掌櫃”其人,是一位在道上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大人物,勢力滲透香港黑白兩道的上層建築,收著各方人馬的層層上貢,暗中顛倒黑白,於亂世中操盤。他要誰衰,誰就江河日下,他要誰興,誰就飛黃騰達。白增黑減,黑進白退,都操控在他手中那杆無形的秤裡。
肥七這麼些年,沒少通過華探長給“老掌櫃”進貢,卻始終沒有資格面見“老掌櫃”真容。他擔心夏六一背地裡給老掌櫃上足了供奉,引來老掌櫃攪局,心中忐忑,倒是有些猶豫下手,“華哥,老掌櫃已經知道我們這事了?讓您來敲打敲打我們?”
華探長輕哂一聲,“他老人家日理萬機,哪兒來時間搭理你們。不過再鬧下去,我可說不准。”
他眼見二人氣氛稍緩,有心勸慰,對夏六一道,“小六,這事說起來確實是你越界了。老七畢竟是前輩,你該給他面子。大家都是混口飯吃,各讓一步,海闊天空,一起發財不是更好?”
此話不說則已,一說倒提醒了夏六一,他冷笑道,“一起發財?他確實想過一起發財。他曾跟青龍談合作,驍騎堂的‘貨’從他手下漁碼頭出入,利潤提成。但是青龍拒絕了他,他便慫恿許應篡位奪權,謀害青龍!”
此言一出,華探長的神情突然有了稍縱即逝的松動,但他馬上皺起眉頭,一臉正氣地盯著肥七道,“老七,真有此事?!”
“當然沒有!”肥七大喊冤屈,心中算盤一打,又一次將手偷偷摸向酒杯。
“夏小六,你現在好歹也是一幫之主、龍頭大佬,胡攪蠻纏也要拿出證據,”他作義正言辭狀辯解,“不是誰都跟你家‘阿大’的死有關系,我看你是傷心過度,昏了頭!”
他加大“阿大”兩字的讀音,一手端起酒杯,一手在桌下撕扯膠帶,話語中帶上了戲謔。
“我聽說,自打青龍死後,你這位新龍頭從沒碰過女人,倒是跟一個男大學生打得火熱,怎麼?你是硬不起來,還是喜歡走‘後門’?難道說你和青龍……”
他話音未落,腦袋上“咚!!”地一聲血沫橫飛!夏六一一把抓起煙灰缸狠狠砸向了他的腦袋!
悶響之後,肥七跟著椅子一起倒了下去!酒杯又一次跌在桌上,滾了一點兒就被餐盤攔住。槍的膠帶也未能完全撕開,垂在桌子下頭晃晃悠悠。
肥七跌倒在地,捂著被砸破的腦門發出呻吟。夏六一快步上前,撿起鮮血淋漓的煙灰缸,朝著他臉上又是狠重的一下,直接打爆了他一只眼睛!
“小六!”華探長喝止道。
夏六一充耳不聞,右手抓起肥七的頭發,掄起煙灰缸再是一下!
這一下幾乎砸扁了肥七的鼻子,這個在外頭橫行霸道的大塊頭發出“嗚嗚”的呻吟,肥碩的手腳胡亂揮動,滿面鮮血,竭力想爬起來。
夏六一蹲在地上,冷笑著看著他垂死掙扎。肥七四肢抽搐著趴在地上胡亂抓摸,一只手顫抖著伸向前方餐桌底部,想去夠那只吊在半空的手槍。
夏六一站起來一腳踩住他的後頸,彎腰扯下了那把槍,拿起來對著華探長晃了晃。
“這是?!”老探長驚道。
“你該換個管家,”夏六一冷笑道。
也正這個時候,在他腳下撲騰的肥七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抓住了桌腳,狠狠地搖了搖!
餐盤邊的一個酒杯終於咕嚕咕嚕滾到桌邊,“啪——!”
門外應聲響起激烈的槍聲!
【注1:中環地處港島,是香港的金融中心,許多大型金融公司設於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