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讓你跟老子拜堂,又不是讓你去死!
夏六一把新開的桌球室統統丟給小馬負責。馬“紅棍”鳥槍換炮,換了一身名牌西裝,脖子上串著金鏈子,兩手一邊一只金表,走起路來墨鏡朝天,雙臂提起來跟黑猩猩似的一甩一甩,身後跟著幾個小馬仔,耀武揚威地四處去視察地盤。
這天他領著人溜達到龍港理工大學附近的店面,剛一進門,就被一球杆砸中腦袋!哎呀一聲下去了!
“小馬哥!小馬哥!”一群小弟圍上來。
“他媽的……”小馬暴跳如雷要發作,店裡頭赫然一聲比他還要暴跳如雷的暴喝——
“他媽的撲街仔!”
桌球室剛開張不久,房間裡還堆積著不少雜物,門邊不遠有一堆裝了器材的紙箱子,高高地壘到了屋頂的位置。何初三正滿頭大汗地坐在最頂上,摟著他那小書包。
夏六一站在下面破口大罵,“有種給老子下來!撲街仔!讓你跟老子拜堂,又不是讓你去死!”
“拜什麼堂?成親?”小馬捂著腦袋鑽進來,赫然聽了這麼一句,很是驚奇。
夏六一隨手拎起另一根球杆就衝他砸過去,“拜堂認大佬!閉嘴!”
“我不認大佬,我不做黑社會。”何初三縮在上頭念老台詞。
小馬利落地躲開球杆,仰頭叉腰衝著何初三吼,“我們大佬是一般人能認的嗎?!給臉不要臉!快下來跟大佬拜堂!撲街仔!”
“撲街仔是你罵的?!”夏六一又一球杆扔過去,“滾!”
小馬捂著腦袋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大街上才敢跟手下抱怨,“媽的,這小子真金貴,只有大佬能罵。”
夏六一大罵一陣無果,指使著幾個縮在角落的員工,“把那張桌子給老子撤了!媽的爬上爬下,老子倒要看看他怎麼下來!”
“大佬,”經理戰戰兢兢地提議說,“要不然用球杆戳下來?”
“戳個屁戳!對面大學讀書的高材生!摔壞頭用你腦袋賠嗎?!賠得起嗎?!”
經理腦袋一縮,頓時醒悟這是大佬在跟新收的馬仔打情罵俏,利落地帶人搬了桌子,光速遁了。還不忘讓人在門口貼個“今日休業”的牌子——大佬包場!
何初三一看人都散了,頓時原型畢露,一收畏畏縮縮學生仔的慫樣,探出個腦袋苦口婆心地跟夏六一講道理,“六一哥,我真的不想做黑社會。你看你們成天打打殺殺,多危險。賭檔,雞竇,高利貸,哪樣不是毀人家一輩子……”
“滾你媽的,”夏六一說,“少跟老子裝唐僧。讀個大學了不起?想當總督察,啊?告訴你保安局長都不敢管老子的事!再說老子讓你去做‘雞’做‘鴨’了嗎?!分幾個桌球室給你管,每個月十萬八萬紅包,你辛辛苦苦讀十幾年書,畢業一個月賺多少?!三千?五千?”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你們違法犯罪……”何初三還要念叨,夏六一氣勢凶猛地往最底下那紙箱子上一踹!整個紙箱柱子都搖晃起來。
何初三攀著紙箱邊緣不吭聲了,心裡暗暗嘆氣,就不要期望跟黑社會講道理,看看這完全沒法溝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望了望外面天色,轉回頭繼續企圖跟夏六一商量,“六一哥,圖書館快關門了,你讓我先下去還書行不行?”
“還屁的書,”夏六一說,“你給老子待在上面反省一個晚上!”
何初三小丈夫能屈能伸,立刻老實巴交地,“六一哥,我知道錯了。”
“錯哪兒?”
“不該學唐僧念叨你。”
“還有呢?”
“不該揭穿你違法犯罪……”
“滾你媽的!”夏六一往紙箱子上又蹬了一腳!
“六一哥,”何初三攀著箱子,苦了吧唧地搖搖晃晃,“我真知道錯了,放我下去吧,六一哥,錯過還書日期得扣錢呢。”
“扣多少我補給你!”
“還有不良誠信記錄,以後不讓再借書了,還要取消獎學金,”何初三睜著眼睛說瞎話,期期艾艾地喚他,“六一哥,六一哥……”
夏六一被他念得耳朵起繭,不耐煩地喝了一句,“閉嘴!”
何初三立刻閉嘴,光冒個腦袋出來瞄他。
夏六一單手拽了拽桌子,沒拽動。四處看看,經理早不知道溜什麼地方去了。
“跳下來,”他仰起頭,手臂一張,“我接著你。”
何初三掂量了掂量,想問你接得住麼,考慮了一下說出這句話之後被痛揍一頓的後果——還是硬著頭皮攀到了紙箱邊緣,閉眼往下一倒。
“噗通!”
夏六一果然被他整個人砸翻在地,兩個人就地滾作一團,幸而桌子早被搬開了,沒被磕到頭什麼的。
“操!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吃什麼了!”
“練太極拳,”壓在夏六一身上摟著他腰的何初三說,“我阿爸說了還能長。”
“想得倒美,”夏六一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起來!”
兩個人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何初三舉了根球杆把自己留在上面的小書包給戳下來了,老老實實道了個別就想溜,被夏六一叫住,“還了書馬上回來,帶你去佐敦吃雞煲。”
“我要回家溫……”書字被夏大佬瞪了回去。
夏六一快被這小子氣死了,真心是不識抬舉。自己一個龍頭大佬,想收個馬仔還這麼累。請吃個飯,人家還嫌棄不想去!操!
黑社會怎麼了?黑社會的飯有毒?!
誠然他對何初三沒有任何異樣的想法,純粹是沒收到“大學生馬仔”,心有不甘——最近驍騎堂的擴張事業順風順水,夏大佬閑得發慌。
再況且這小子瞧著悶頭悶腦,實際一肚子鬼心眼兒,夏六一天天跟他鬥智鬥勇,也算鍛煉智商,休閑休閑——就跟文化人沒事兒買張報紙做做填字游戲一樣。
他連脾氣都被這小子練出來了,每天板著個臉裝模作樣、淡定溫和,不再輕易棍子抽人——要抽直接抽死!
何初三抱著書包往學校圖書館方向溜,一邊跑一邊心裡直嘆氣,被抓去吃飯不知道吃到什麼時候,晚上又要通宵看書。
他覺得自己一開始答應去夏六一的“場子”學桌球,純粹是因為夏六一那天說自己手廢了,他腦子一亂,口不對心。至於後來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夏六一,純粹也是被逼的——這大佬派人開車堵在學校門口接他,老師同學們都看著呢。不少同學還暗自揣摩他是被半山別墅區裡某個富婆給包養。
何初三過了年已滿二十二歲,這一年裡蹭蹭地躥個頭,生得是寬肩長腿,個頭高挑。長期打太極拳,也練出了一身輕薄勻稱的小肌肉線條。老老實實地背著個小書包,眉目清朗、靦腆純真的樣子——不正是富婆最中意的小白臉標准外貌?
何初三沒辦法掌控外人的想法,也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只覺得自己是當下世道混亂、“黑雲”密布的天空下,為黑道欺壓拐騙的純正良民的典型。有心脫離苦海、回頭是岸,卻不得而出、十分煩擾。
夏六一一邊攪著雞煲鍋裡的湯汁,一邊跟他說,“我下個月要拍個新電影,你來寫劇本。”
何初三嘆口氣。
夏六一啪地一拍筷子。何初三立刻解釋說,“我這學期課業很重,還有馬上就期中考了。放暑假之後寫好不好?”
“成啊,我整條片子所有制作人員都趕走,器材都堆在倉庫裡放到鏽,演員我都封進冷櫃裡凍成人棍,等你好不好?”夏大佬說。
何初三低著頭夾了塊香菇,乖乖地,“我下個星期寫。”
“媽的盡跟老子唱反調,”夏六一一邊罵一邊掄筷子把他塞到嘴邊的香菇夾出來,丟回鍋裡,“多煮會兒,還沒熟。”
何初三默默地重新挑了根雞爪吃。
“你就是皮癢欠揍,有肉不吃啃骨頭,吃硬不吃軟。”夏大佬說。
“我這是先寧死不屈,然後隨機應變。”何初三說。
“少跟老子油嘴滑舌,收聲!老板!兩瓶啤酒!”
“哎,就到!”老板風速滾進店內,風速滾出來,“大佬,啤酒!”
遠遠地坐在另一張桌子上充作保鏢的幾個馬仔也吆喝,“老板!這裡來四瓶!”
“喝個屁!等會兒誰開車?”夏六一回頭罵道。
幾個馬仔猜了一套拳,迅速確定兩個倒霉蛋不准喝,其他人可以爽。
至於保鏢任務?呵呵哈哈!縱橫九龍區,誰敢來惹夏大佬?
這是1990年的初夏。早在1987年中國政府就與英國政府達成清拆蛟龍城寨的協議,雖然遭遇了層層阻礙與抵抗,但目前城寨的清拆已經進入既定階段,居民遷居賠償方案早已確定,第一批居民陸續遷居附近屋村。
城寨中各級幫派也早就開始紛紛外撤,將勢力的爪牙伸向九龍、港島、新界……與原本占據在此的其他幫派明爭暗鬥,在街尾暗巷裡械戰不休。
驍騎堂的勢力原本只在九龍城一帶,到青龍時期已經滲透到了旺角等地。及到了夏六一接手,他更大張旗鼓地將舞場歌廳開入了旺角附近的太子、深水埗一帶,更往南到了紅磡。
啰嗦一堆地名的意思是——夏大佬的積極擴張政策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周遭幫派的利益。尤其是盤踞油麻地、尖沙咀一帶的和盛會。
和盛會的大佬叫“肥七”,如果諸位看官還有印像,夏六一曾剁了他大舅子賴全一根指頭。
肥七眼看著夏六一紅旗一根一根插過界,更有將和盛會團團包圍之勢,這心裡新仇加舊恨,要說很爽那是不可能地。年前他卯起勁跟夏六一在紅磡碼頭大干一場,結果己方“紅棍”重傷,丟下三具小弟屍體,鎩羽而歸。夏六一放出狠話見他一次干他一次,肥七從此關起門來過日子,過得說不出的憋屈,天天對著夏六一的照片扔飛鏢、扎小人。
夏六一今天帶何初三來吃雞煲的地方,正在肥七的勢力範圍之內。雞煲的老板常年拍肥七馬屁,現在夏六一來了也是照拍。老板被這些黑道人士騷擾多年,深諳處世之道——風水輪流轉,今年甲大佬,明年乙大佬,你們砍你們的,我統統保護費奉上,馬屁拍結實,生意興隆!
老板正在這裡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算生意錢,突然就聽見攤子外頭喝五吆六的聲音,“讓開!讓開!”
幾個馬仔開路,將人如其名、大腹便便的肥七,和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賴三妹給送了進來。
老板心裡暗叫聲不好,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肥七哥!歡迎歡迎!來來來請坐這邊!”
“不嘛,人家要坐那邊。”賴三妹尖著嗓子,翹著蘭花指一指。
正逢了夏六一等人聽到動靜轉過頭。
兩撥人大眼對了小眼,肥七一聲咆哮,“夏六一?!”
夏六一一挑眉,那是相當的平靜,“肥七。”
一邊還漫不經心地夾了塊雞屁股給何初三。
何初三原本叼著塊香菇在嚼,被肥七一吼,正僵直地含在嘴裡。他這時候就默默地低了頭努力把香菇咽下去,並且從那塊雞屁股裡,直覺到了夏六一平靜下暗含的森冷殺意。
肥七一聽他那輕描淡寫的語氣就沉不住氣了,猛地將腰裡的槍拔了出來!
“夏六一!你殺了老子的人!搶了老子的貨!帶著幾個馬仔就敢往老子這裡鑽?!”
夏六一的保鏢們立刻跳起掄槍,那邊的馬仔也刷刷地把家伙亮了出來。兩方人馬跟槍支展覽似的站成兩排,眼眼相瞪。
雞煲老板頂著賬本偷偷摸摸往後縮,不忘跟遠處青白著臉圍觀的伙計使眼色。
夏六一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不動聲色地遮住了坐在他旁邊的何初三。
“你要有種殺我,就動手。否則我勸你還是把槍收了,別嚇壞路人。”他從桌子上扯了張紙巾,擦了擦嘴道。
“夏六一,你別欺人太甚!”肥七怒道。
“出來混的,哪有不欺負人的道理,”夏六一將紙巾揉成一團丟開,偏頭點了一根煙,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況且我有這個本事欺負你。”
“你!”肥七肉顛顛的下巴顫抖了起來,手裡的扳機卻遲遲不敢扣下去。
夏六一帶的馬仔出了名的跟大佬一樣不要命,他如果開槍動了夏六一,難保下一槍死的就是自己。再況且,之前一役令他和盛會元氣大傷,他若就這麼殺了驍騎堂的大佬,驍騎堂弟兄遍布九龍,副堂主崔東東也是一員江湖上出名的狠角色,都要卯起勁為大佬報仇,難保他吃不了兜著走。
肥七在這邊心理活動激烈而糾結,那邊夏六一已經轉過身去,隨手將木呆呆的何初三拎了起來,“阿永,阿彪,去開車。”
保鏢中沒喝酒的那兩個應聲收槍,依照吩咐開車去了。
肥七眼睜睜地看著夏六一帶著一干手下上了兩輛車,揚長而去。
“操!”他一拍桌子破口大罵,“夏六一,老子總有一天跟你算總賬!”
夏六一帶著人馬一路煙塵滾滾,開到蛟龍城寨門口,先送何初三回家。
何初三坐在車後座裡,抱著書包一言不發。氣氛一時沉悶,夏六一便逗他,“怎麼?怕了?”
何初三抬頭看了看司機座,還是沒出聲。
夏六一一看他那別扭樣子就知道他有話要說,等車停在了蛟龍城寨邊上,他便將保鏢趕去另外一輛車,自己搖下車窗,點了一根煙,靠在座椅上,“想說什麼說吧。”
“你下次……能不能別帶我到那種地方。”何初三低著頭,緊緊抱著書包說。
“操!”夏六一就猜到他要說什麼,無力的右手一捶車窗,“少他媽扭扭捏捏跟個小丫頭似的!我不知道肥七會來!”
“就算他不來,你帶人進他的地盤吃飯,也是為了向他挑釁——你們黑社會之間的這種事情我不想參與。”何初三說。
夏六一掐著煙靜了半晌,在自己動手揍人之前,指著車外頭,“給我滾。”
真他媽不想跟這兔崽子說話!
何初三抱著書包拉開車門就滾了。其動作之迅速,好像早就巴不得從他身邊逃開一樣。
夏六一被他氣得直噎,氣急敗壞地抽了口煙——又被嗆住了,“咳咳咳!”
狼狽不堪地拍了拍掉在西裝上的煙灰,他又狠狠地捶了一下車窗。
他是真覺得那家雞煲味道不錯,有興致帶這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嘗嘗鮮!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他坐在後車座裡生了一會兒悶氣,後頭車上的保鏢見勢不對,溜上來問詢,“大佬?”
“你們先回去,”夏六一道。
“這……”保鏢有些猶豫。
夏六一煩躁地擺擺手。
保鏢看出大佬心情不好,想單獨靜一會兒,又合計著城寨附近都是自家地盤,也出不了什麼事,於是一撥人擠在一輛車上,乖乖地轟了油門跑了。
夏六一坐在後座上默默地抽完一整只煙,換到駕駛座,開車去了就近的海邊別墅。
這棟青龍大佬曾居住的豪華別墅,因為主人夫婦與十幾口佣人的慘死,變作人們口中的凶宅。夏六一找了批道士來做了幾場法事,然後就空置在了這裡。
刻著雄獅浮雕的大鐵門上鏽跡斑駁,貼著幾張字跡凌亂的黃符,隨著海風嘩嘩地飄著。
夏六一下了車,面對著森冷黝黑的別墅小樓,低頭點燃了一根煙。
他吸了一口煙,然後蹲下去將它插在了鐵門的縫隙上。
“阿大,姐,我開車路過,順便來看看你們。”
他蹲在那裡,神色平靜地又點了一根煙,緩緩道,“幫裡的事順風順水,挺好。”
“我也挺好。”
“我會把害你們的人找出來,碎屍萬段。”
交代完了這三句,他好像沒什麼話可說似的,靜了一會兒,仰頭看了看天。
漫天繁星都映進了眼簾,密密匝匝地,如同散落在黑布上的碎玻璃渣。
令他想起了泳池旁邊那灘破碎的血跡。
他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在天上,星星的上面,離他很遠。
他現在坐擁上億資產,事業興盛,手下如雲,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仍然是一無所有。連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小子,都能看不起他,都不想與他為伍。
他甚至並不如當年那個年輕而無畏的十八歲少年,手中只有兩把砍刀、只有一腔熱血,卻還有親人,卻還有希望,卻還有拼盡性命要去保護的東西。
黑暗裡只有呼呼的海風聲,吹得他衣發凌亂。插在鐵欄上的那支煙驀地被卷上了半空,火星一閃便堙沒在了無盡的黑夜裡。
……
半個小時後,夏六一開車沿著小路蜿蜒而下,原路返回市區。
深夜無車也無行人,他漫不經心地打著方向盤,車子經過蛟龍城寨附近,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
這一眼,望見了路邊上急匆匆奔跑的一個古怪的人影。
那人影背上聳起老高,像是背著一大團東西。一路搖搖晃晃,沿著公路快速移動著。
夏六一踩下剎車,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搖下車窗疑惑地喊了一聲,“何初三?”
那人影猛地頓住,夏六一松開剎車往前滑了一段,車燈堪堪照出何初三驚惶的臉。
還有他背上低垂著頭的何家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