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一切都會沒事的
何初三拎著食盒進入地下室,剛跨進去就愣了一愣。
滿室凌亂。被子、枕頭、床墊、床單全都卷作一團,胡亂地堆砌在地上。床上的木板已經被一塊一塊拆了下來,橫七豎八地亂扔著,只剩一張空蕩蕩的鐵架子。
夏六一正仰面躺在那空床架子上,枕著胳膊發著呆——他花了一夜功夫,把整張床給拆了,企圖卸掉那只連接他腳鐐的床柱。拆完了才發現,何初三早防著他這手呢,裡頭是一張鐵做的床架,被整個焊死在了地面上。
頂你個肺!撲街仔!
他的撲街仔此時一臉感慨,將食盒放在床頭櫃,在冰冷又空蕩的床架上找了一塊橫條坐下,嘆道,“我怎麼好像養了一只獅子?你也太能拆了。”
夏六一嗤笑了一聲,懶懶地翻過身,面朝著何初三道,“拆床算什麼?小時候飆車摔斷腿,被青龍關禁閉關一個月,我拆牆出去的。”
何初三又好笑又無奈,“後來呢?被抓回去了嗎?”
“抓回去了,多關了一個月。”
何初三苦笑著,伸手理了理他凌亂的額發,“你什麼時候才能學乖?”
而他抬眼看向了何初三,反問道,“你什麼時候才放我出去?”
何初三不說話,仍是苦笑。
夏六一見不得他這樣的笑容,心裡一陣難受。他在這屋子裡關了這麼多天,從一開始的震驚與不可置信,到憤怒與歇斯底裡,再到苦悶與迷惘,到最後冷靜思索,他早已明白了何初三表像之下另有所圖。
他攥住了何初三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嘆息道,“我知道你不會串通秦皓,更不會害死東東。你不是那樣的人。青龍別墅爆炸,是為了隱藏東東的蹤跡對吧?你在別墅地下挖了暗道,換了屍體。否則你害死她就是了,何必再當著差佬的面炸別墅。”
何初三目光溫柔地看著他,仍舊沒有說話。
六一繼續嘆道,“這些事的起因是因為我,是我混蛋,是我瞞著你做傻事,把你逼到這一步。你生氣是應該的,你要關我、罰我,都隨你。只是我很擔心你,你究竟在搞什麼?你別把自己陷進去了。”
何初三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臉,“以前我也總想這麼問你,‘你究竟在搞什麼’?到後來才懂你的難處。你活得太孤獨了,遇到什麼事,總是習慣自己去承受、去解決。我不怪你,我心疼你。可是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了,你可以學著多依賴我一些,多向我索要一些,別總想著將我推到一邊。你不明白嗎?我是你的愛人,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幫你一起扛。”
夏六一輕聲道,“我舍不得。你那麼干淨,我不想弄髒你。”
“我難道就舍得你嗎?”何初三道,“我知道你想為青龍報仇,但魯莽衝動地打打殺殺就能報仇嗎?如果那時候你和東東姐先我一步查出秦皓是臥底,你們會對他做什麼?你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你想過冒險報仇的後果嗎?一旦你做出那些事,你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撫摸著夏六一的眉眼,深切痛楚地問,“你想過萬一你出了事,我要怎麼活嗎?”
夏六一心裡難以言喻地酸澀,向他抬起了雙臂,何初三鑽進了他的懷裡。兩人在冰冷又硌人的床架上緊緊地抱成一團。夏六一摟著何初三的肩背痛苦地道,“我想過!我不想那麼做,不想離開你!我也知道打打殺殺不對,但除了打打殺殺我什麼都不會,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我甚至想過就這樣放棄算了,但是我一閉上眼就是青龍跟小滿的臉!他們死得好慘,眼睛都沒有閉上……”
他話音發著抖,憤怒而悲戚,倉皇而苦痛。何初三偏頭輕吻著他的發鬢,在他耳邊輕語安撫著,“噓,噓,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你要報的仇,我會幫你報。”
夏六一從悲憤中醒過神,“你說什麼?”
他抬起頭拉開兩人的距離,“你知道我要找誰報仇?你到底知道多少事?你這段時間在外面做了些什麼?”
何初三張了張口,但什麼話都沒來得及說出,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小馬的怒吼和激烈的打鬥聲響了起來。
何初三嘆道,“來得這麼快,還想跟你一起吃頓飯。”
阿三也坐起身,道,“等你醒了,你就明白了。你一定不要破壞我的計劃,不然我……”
他停下了話頭,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威脅夏六一。不然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為了他的安危,夏六一可以接受那樣的一輩子。
他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吻住了夏六一。夏六一聽他說“等你醒了”就開始警覺,以為他又要故技重施、嘴對嘴地喂安定藥,趕緊用力地推拒舌頭,結果肩後一涼,又一支針劑打了進去。
夏六一被他換著花樣騙了三次,氣得眼前發黑。何初三在他耳邊低聲道,“給你熬了粥,蒸了包子,記得熱一下再吃。你乖乖的,相信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夏六一從他哄勸安撫的語氣中意識到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他緊緊地抓住了何初三的手臂,竭力地瞪大眼睛看向何初三,在巨大的驚恐與焦慮之中緩緩軟倒了下去……
……
“碰——!”地一聲重響,小馬一腳踹開了地下室的大門,闖了進來!他滿面煞氣,手持一根血跡斑駁的鐵棍,雙臂青筋暴起,帶著狂怒殺意的眼睛掃視向了屋內!
坐在床邊的何初三站了起來。夏六一躺在他身後的鐵架床上,四肢被手銬牢牢地銬在床的四角。他雙目緊閉,頭顱無力地低垂著,身上只穿了一條內褲,赤裸的全身帶著斑斑點點的曖昧痕跡。
小馬見此情狀,怒不可遏,衝將上來狠狠一棍抽向何初三!
……
“碰——!”地一聲重響,kevin撞開了某情趣酒店一間貴賓房的房門。摟著豐乳肥臀的小女友賴三妹睡得正酣的喬爺被驚醒,將震怒的目光投向了門口。
幾名保鏢用槍抵著kevin的腦袋。為首的那個辯解道,“大佬,這小子說有急事找你……”
kevin一身狼狽,額上還有擦傷,看起來不久前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佬,出事了!馬如龍帶人搗了何初三的老巢,把夏六一救走了!”
“他媽的這個廢物!”喬爺坐起來,將懷裡嚶嚶作態的賴三妹一把推開,“老子讓他早點殺了夏六一,這個死玻璃腦子裡進了屎嗎?!他自己怎樣了?死了沒有?”
“還沒有,被帶去驍騎堂的祠堂了,看起來是要執行家法!大佬,現在怎麼辦?”
喬爺聽說人沒死,冷靜下來,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同時瞥了一眼賴三妹。賴三妹做作歸做作,卻很會察言觀色,立馬嬌滴滴地蹭上來為他按摩。
喬爺躺了回去,享受著美人兒輕柔的按摩,過了許久才哼出一聲,“看看再說。大哥大拿過來,人都給我滾。”
保鏢趕緊奉上一部大哥大,跟kevin一起滾了。賴三妹笑嘻嘻地要往喬爺胸口上揉,豈料喬爺端著大哥大一邊按號碼一邊森冷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人?”
賴三妹打了個哆嗦,顛著胸、踩著小碎步滾了出去。
……
夏六一在深沉的黑暗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不知自己所處何地,不知自己所向何方,只感覺到刺骨扎心的悔恨與驚懼,竭力地要衝向遠方挽留住什麼。他發出一陣急促的喘息,猛然睜開了眼睛!
心髒在胸腔裡咚咚震響,跳得發疼,他喘著氣翻身下床,結果腳下一軟栽到了地上。守在床邊的人趕緊跳起來扶起了他,“大佬!你醒了?!”
夏六一捂著胸口,疼痛而眩暈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眼眶頓時濕潤,顫抖地喊出一聲,“小馬?!”
“是我!大佬!”小馬眼底也含了淚,“我回來了!”
夏六一緊緊地抱住了他,欣喜道,“你真的還活著!活著就好……”
他回憶起自己昏迷之前的場景,趕緊退開身,扶著小馬的肩膀慌問道,“阿三呢?!”
小馬臉上現出恨之入骨的怒意,“那個反骨仔被綁在外面!弟兄們都到齊了,正等著你醒過來執行家法!”
“執行什麼家法?!”夏六一急道,趕緊跳下床,“你們瘋了嗎?!”
“大佬!”小馬追在後面也急道,“你還不知道嗎?那小子挨了頓打,親口承認了!他綁架了你,炸死了東東姐,偷了賬冊,對外宣稱你失蹤了,想自己篡位奪權!那小子把你藏了起來,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地下室救出你,他手底下那個kevin見勢不對帶人逃了……”
夏六一簡直不知道他在胡說什麼,又氣又急,撈過床邊的一套衣物胡亂穿上,赤著腳東倒西歪地向外衝去。守在門外的阿毛和阿南急忙和小馬一起跟在他身後。阿毛一邊跑一邊幫小馬證明道,“大佬,是真的!他把我們倆也關起來了!是小馬哥救我們出來的!”
“可是何先生沒有傷害我們……”阿南猶猶豫豫地發話,被小馬扇了一腦袋。
夏六一顧不上跟他們說話,匆匆跑出好幾步,才認出這裡是驍騎堂的幫會祠堂——舉辦升龍大會、入幫儀式和執行“家法”的地方。
他從後屋衝入大堂。寬闊的堂屋內,擺設簡單而肅穆,左右兩邊陳列著兩排木椅。正中一方大祭台,其上高奉了一尊等人高的關帝爺塑像。關帝像下是一只血檀木所制的老爺椅,兩邊扶手各雕一只栩栩如生、怒目獠牙的龍頭,正是驍騎堂的龍頭寶座。
幾十個幫內大小頭目們圍成一圈站在屋內,群情激奮,大聲咒罵。“媽的這個衰仔騙了我們大家這麼久!活活打死他!”“我們大家這麼信任他,居然算計大佬!還害死東東姐!簡直是狼心狗肺!!”“背叛兄弟,三刀六洞!”“還什麼三刀六洞!這個冚家鏟!把他吊起來千刀萬剮!”
“讓開!”夏六一喝道。
見大佬醒了過來,大家都面露驚喜,一邊喊著“大佬!”一邊趕緊為他讓出一條道路。
夏六一首先見到了地面上一行拖拽而成的血跡,霎時心生寒意,推開人群衝上前去——只見何初三佝僂著跪趴在堅硬冰冷的地上,頭顱低低地垂向地面。他渾身血污,衣衫破敗,干裂的嘴角溢出一縷血絲,眼睛半開半闔,似已神志模糊。
夏六一如遭雷擊,心痛如絞,正欲衝上前去,突然一道人影攔在他的面前。烏雞飛快地低語,“大佬,何顧問讓您什麼都不要做,他有後路。”
夏六一目呲欲裂,狠狠一掙,烏雞緊握住他的手臂急道,“他說如果您過去,他所有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要做什麼?”夏六一低語道。烏雞還沒來得及回話,手臂就被夏六一反手握住,鐵鉗一般狠重的力道令烏雞面目扭曲起來。夏六一雙目發紅,惡狠狠地又重復了一遍,“他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大佬!”烏雞低聲道,聲音已經疼得嘶啞起來。“他今天一早派人聯系我,只讓我攔住您,還告訴我東東姐的下落。其他的我都不知情。”
夏六一扭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何初三。何初三正好也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向他使了個安撫的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夏六一心中混亂不已,僵在當場。烏雞趁機將他往關帝像前的龍頭之位送去。
夏六一僵直地坐在了龍頭寶座上,眼睛緊緊地盯著何初三。何初三垂著頭不言不語,而他眼見著鮮血從何初三蒼白的臉上滑落,一滴又一滴地墜落地面,就仿佛硫酸一滴一滴地墜在他的心底,腐蝕出一塊巨大的血洞!
那是他一直捧在手心裡、護在心尖上、壓根舍不得碰掉一根毫毛的何初三!他不明白這個傻仔在做什麼蠢事!
小馬這時也趕了過來,一見跪在地上的何初三就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又狠狠補了他一腳,“正撲街!”
夏六一的心隨著何初三身體的搖晃而狠狠地顫了一下!簡直想撲上去將這個剛剛死而復生的好兄弟給活生生嚼碎了!但小馬踹完何初三,又急匆匆趕到他座前,給只穿單衣的他披上了一件外套,又給他的赤腳送上了一雙鞋。他迎著小馬擔憂關切的目光,連一句咒罵都出不了口!
他看出小馬是真的被蒙在鼓裡,也看出除了烏雞、這一屋子弟兄姐妹都已經受了何初三的迷惑,他怨不了在場的任何人!但是這世上哪有何初三這樣的傻子,處心積慮地作出背叛之相,處心積慮地尋死?!
這傻仔究竟要做什麼?!
何初三低著頭跪在地上,因為頭部受創,耳朵裡一陣嗡然作響,雜音繚繞地聽著小馬在上方數落他的罪狀,每喝出一句,就伴隨著幫眾們震耳欲聾的咒罵哄叫。喧嘩之中,小馬聲如洪鐘地誦讀著幫規,“背叛幫會!謀害大佬!三刀六洞!”幾個字鏗鏘有力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再彈入何初三耳中。
何初三低低地發出了笑聲。這一幕頗為眼熟,四年前許應篡位,最後也是走的這一趟。現成的台詞在他腦子裡,他昨晚在廚房裡一邊捏包子一邊默練了多遍,爛熟於心。
“反骨仔!你他媽笑什麼笑?!”小馬大罵道。
何初三如許應當年一般詭異地大笑了起來,隨即咽了一口喉頭嗆上來的血,沙啞道,“我替幫會賺了這麼多錢,帶著大家發家致富,你們吃喝嫖賭哪一份不是我出的?!崔東東霸著副堂主的位置,一分實權不肯給我,只讓我當什麼狗屁‘顧問’!夏六一你這個蠢貨跟秦皓那個二五仔稱兄道弟,什麼好處都給了他!你們不給的,我就自己來拿!三刀六洞,我才不服!”
小馬上前幾步走到他面前,從龍頭杖中拔出龍頭短刀,居高臨下地扔到了何初三面前。
他冷笑道,“貪心的狗都他媽愛嚷嚷!輪得到你不服?!”
他俯下身來貼近了何初三的耳朵,“撲街仔,聰明點,挑對地方一刀捅死自己算了,省得活受罪。你可別忘了我發過的誓,等你挨完這三刀六洞,我還要把你的心挖出來,剁碎了給東東姐祭墳!”
何初三跪趴在他腳下,低垂著頭,沾滿血污的手臂緩緩伸向龍頭刀。蒼白而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握住了刀柄。在耳際隱約的嗡鳴聲中,他聽見了從窗外傳來的幾聲布谷鳥的鳴叫——那是他與留在屋外的眼線約定好的暗號。
看客到了,他的戲得趕快開場了。
他再次開了口,卻只是用他倆才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地道了一句,“小馬哥,對不起。”
小馬心中驟然警覺——然而他誤會了這句道歉的含義——以為何初三垂死掙扎地要偷襲他,本能地向後躲避刀鋒。眼前白刃光芒一閃而過,待他定下神來,卻發現那刃光已經沒入了何初三自己的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