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兄弟(1)
紋身店裡點著熏香,青年一聲不吭地趴在床上,上半身的肌肉虯結起來,在背後繃出龍脊般堅硬優美的形狀。
“放輕松。”中年紋身師傅道,在青年肌肉緩慢舒展平和後,再度下了針。鮮血從密密麻麻的針點裡緩緩浸出,在青年的背上積出一片血霧,又被師傅用布巾擦去了。
外屋的簾子被人掀起,另一個青年叼著煙大步而入,鷹隼一般尖銳的眼睛在室內叼了一圈,看見趴著的青年,頓時一陣風般旋了進來,“喂!青龍!你果然在這兒!又來紋你那條龍?我說老爸你也太偏心了!你什麼時候給我紋那只鷹啊!”
紋身師傅頭也沒抬,手下仍是不緊不慢地動作,“我什麼時候答應給你紋鷹?”
“喂!你別說話不算話啊!說好了他紋龍我紋鷹!”
“人家太子付了錢的,你呢?”
“自己兒子也要收錢?!你有沒有良心啊老家伙!”
趴在床上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開了口,“阿應,閉嘴。”
叫阿應的青年悻悻然閉了嘴,一屁股在紋身床邊坐了下來,小小聲,“你說閉嘴就閉嘴嘍。”
“跟你阿爸道歉。”
阿應憋屈地哼了一聲,從鼻子縫裡擠出聲音,“對不起嘍,老爸。”
“對不起你死去的老媽!”紋身師傅嘆道,又對趴著的青年道,“只有你治得了他,青龍。”
“什麼治不治的,”阿應嬉皮笑臉地一彎腰趴在了青龍身旁,十分自然地將叼在自己嘴上的煙摘下來塞進青龍嘴裡,“人家是我結拜大佬,我聽大佬話嘛。”
青龍蹙著眉慢條斯理地抽著煙,騰出一只手來在他額頭上拍了一下。阿應假模假樣地呼了一下痛,笑嘻嘻地又道,“哎,我聽說你昨天撿了兩個小東西?在哪兒啊?好玩不?”
青龍抬了抬眼道,“就在那兒。”
阿應順著他視線一望——房間角落裡縮著兩個瘦巴巴的孩子,規規矩矩地坐在同一張長凳上,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其中一個女孩穿著一件嶄新的小連衣裙,枯黃的頭發被剃成了小平頭。另一個男孩子更被剃成了小光頭,穿著一件小t恤和一條小短褲,露出細竹竿一般的手腳,他臉上和身上都塗著紫色的碘酒,有的地方還貼了膏藥。
這兩個孩子又瘦小又安靜,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青龍要是不說,阿應壓根不會發現!
“我/操!怎麼跟兩個小鬼似的!真他媽瘆人!”阿應一邊說一邊大大咧咧地朝他倆去了,“叫什麼名字?給哥哥玩玩兒。”順手去摸那個小男孩的光頭。
“別玩,會咬人。”青龍道。
話沒說完,阿應就嚎上了,“嗷啊——!痛痛痛!快松開!松開!”
他硬掰著小男孩的下巴將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扯出來,想抽那小男孩一巴掌,但小男孩惡狠狠地瞪著他,像幼狼一樣發出了帶著奶聲的怒吼。一旁的小女孩也開始撲上來抓撓他的臉。阿應見勢不對,扭頭就跑,幾步跑回青龍身邊,“你撿的這是小孩還是小瘋狗?!”
青龍嘴裡叼著煙,將手掌翻過來給他看虎口上那個牙印,“昨晚我發現他們頭上有虱子,給他們剃頭時被咬的。”
“連你也敢咬?!”阿應十分憤然,扭過頭衝他倆罵了句,“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不多時,紋身師傅收起工具,“差不多了,下次再來就能紋完了。還是一樣,今晚回去別洗澡。”
“謝謝峰叔。”
青龍坐起了身,抓過一旁的襯衫松松地披在肩上,向紋身師傅道謝後離去。阿應大搖大擺地跟在他後面,回頭看看遠到自己老爸聽不見了,這才上前一步攬著青龍的肩膀跟他說,“群英會那幫兔崽子昨天砸了我們在銅古巷的攤子,葛叔說要假裝約他們老大去春華飯店談判,在桌上宰了他。明晚八點,你去不去?”
“別在孩子面前說。”青龍低頭看了一眼。兩個孩子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頭。
“操,我都忘了你現在是有孩子的人了!是龍爸爸了!”阿應乜著兩個小孩,“去去去,大人說話,一邊兒去。”
兩個小孩一動不動,並且小男孩又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悶吼,大有再撲上來咬他兩口的趨勢。
“喂,別以為我不敢打你啊,我踹死你就跟踹死只狗崽子一樣。”阿應威脅他,“我是看大佬的面上……”
“你跟小孩計較什麼?”青龍嘆道,隨即又微微彎下腰對兩個孩子和氣道,“乖,先上車等我。”
小男孩就跟聽不懂人話似的,一動不動地瞪著阿應。小女孩倒是聽話,一言不發地牽起小男孩的手,將他往不遠處一輛轎車牽去了。
青龍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倆一前一後爬上了車,這才微微偏頭對許應道,“這事我爸知道嗎?”
“當然是他老人家指使的啊。這麼大的事葛叔敢自己做主?”
青龍摸出一支煙點上,吸了兩口,塞進阿應嘴裡。他猶豫了半天才道,“我爸想我做正經生意,我要是去了,他會很生氣。”
“這他媽蛟龍城寨裡哪有正經生意做?你一個太子爺天天守著那幾個菜攤,像話嗎?一筐蘿蔔賺幾文錢?你是驍騎堂龍頭的兒子,不是什麼豆腐西施。你爸是老糊塗了,你可別跟著他學。你看看別人幫派那些大佬,哪一個不是打打殺殺上的位,你不在江湖上殺出點名堂,以後元叔、葛叔他們那幫老家伙誰服你?”
青龍皺起眉頭,“人家元叔、葛叔才三十幾歲,我爸也才四十五,老什麼老?你別當著他們的面這麼說,我爸發起脾氣來我都保不住你。”
“啊喲,知道啦,知道我大佬疼我,”阿應吊在他身上嬉皮笑臉,“那你明天去不去啊?”
“我考慮考慮。”
“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到時候我被人砍死了你別哭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青龍往他腦門上又拍了一下,攏緊襯衫走了。
……
青龍坐進了車內。司機問他,“少爺,去哪兒?”
“回家。”
他坐在副駕駛座,沉默不語地抽著煙。轎車走街串巷地駛離了蛟龍城寨,開往不遠處的一處村屋。屋子只有上下兩層,裝飾較為簡陋,但這已是青龍目前為止住過最奢華的房子了。
就在兩年前,十九歲的他還只是街頭一個普通的古惑仔,他父親郝威是個老古惑仔,父子倆以幫人收高利貸為生,加上他母親,一家三口擠在蛟龍城寨一戶租來的小屋裡。一年多前,他母親得了重病,住進醫院,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很快花個精光,他父親失蹤了大約一個月,說是去泰國找老朋友借錢,回來的時候帶回一筆巨款。母親很快做了手術,但還是因為術後的並發症而去世了。他父親用剩下的錢買了這棟村屋,買了兩輛車,雇了幾個家佣——他從此成為了“少爺”。父親又置辦了一些小攤小鋪的資產,聚集了一批古惑仔弟兄,在城寨裡插香爐開堂,創立了一個叫做驍騎堂的新幫派,自命龍頭大佬——他也從此成為了“太子爺”。
父親帶著兄弟們天天出去打打殺殺、擴張地盤,卻不准他過多插手幫派的事務,只分了幾個小攤給他看管。青龍生意頭腦不錯,將幾個小菜攤也經營得有聲有色,但畢竟只是菜攤罷了。他的結拜兄弟阿應是個有野心的人,成日裡攛掇著他也出去打打殺殺,創一創太子的威名。阿應說的的確也有幾分道理,他應不應該違抗父親的心意?
他沉浸在思緒裡。轎車抵達了村屋,他扔了煙下車,走出好幾步才想起自己現在帶了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是他昨天在城寨裡救回來的。當時他帶人經過一條小巷,聽見刺耳的打罵聲,進去一看,一個中年“粉客”正將這個小男孩往死裡打。小女孩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想上去阻攔,卻也被中年人推倒在地。他把兩個孩子救回來了,讓人痛打了那個虐童的撲街一頓。然後他帶兩個孩子去吃了蛋糕,因為昨天正好是六月一日“兒童節”,他聽說內地有這麼個節日。他問兩個孩子叫什麼、住哪兒,通通都沒得到回應,只能將他們帶回家,想給他們洗澡,兩個孩子卻不讓近身——小女孩也就罷了,小男孩都不讓他碰——剃頭的時候還被小男孩咬了。
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牽著他的手,跟著他慢慢走進村屋。小男孩牽的是昨天自己咬過的那一只,一邊走一邊轉頭看那只手,眼神裡流露出擔憂和內疚。
“不疼,”青龍溫和地說,“但是以後不准咬了。”
僕人燒好了熱水,他將兩個孩子帶進浴室。昨天那場雞飛狗跳的小慘劇就發生在這裡。他將兩條毛巾分給兩個孩子,“你們自己洗澡。”又對小女孩道,“你是姐姐吧?看好你弟弟,小心他嗆水。”
“小滿。”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說。
“嗯?”
“我叫小滿。他叫阿皓。”
“我不是阿皓!”小男孩突然尖叫道,“是他取的!他壞!我不叫這個!”
“阿皓,你要乖。”小女孩有些害怕,趕緊抱住他。小男孩也趕緊回抱了她,兩個孩子像兩只瘦弱的小動物一般團在一起,然後小男孩又扭頭衝青龍吼道,“不叫阿皓!”
青龍蹲下身去,像逗狗一樣和和氣氣地,“那你想叫什麼?”
小男孩斬釘截鐵地,“叫蛋糕。”
“什麼?”青龍以為自己聽錯了。
“昨天吃的那個,叫蛋糕。那個好,我叫那個。”小男孩很認真地說。
“……”這孩子怕不是有點傻。
青龍很努力地憋住了笑,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腦袋。手剛一過去,小狼狗立刻齜起了獠牙,但是看見他虎口的牙印,又有些蔫,最後微微發抖地主動把小腦袋湊到他手心裡了。
青龍輕輕地摩挲了摩挲他柔軟的頭皮,“你幾歲了?”
小男孩抖抖抖著不說話,仿佛竭盡全力在忍受他的碰觸似的。
“他十歲了。”小女孩輕聲說。
“你呢?”
“我十二歲。”
青龍蹙起眉頭。他們看起來才像五六歲,實在太發育不良了。
讓廚娘明天再多做點好吃的吧。
“你們的爸爸媽媽呢?”
兩個小孩又一致地閉了嘴,不僅閉了嘴,而且連看都不敢看他,一副要抱回一團去瑟瑟發抖的模樣。
青龍看他倆細胳膊瘦腿的樣子,想來那也不是什麼好爸媽。“你們爸爸媽媽沒跟你們說,你們都十歲和十二歲了,男女有別,不能再一起洗澡了。”
兩個孩子瑟瑟地互相看了一眼。“你先洗吧,”姐姐小小聲地說,“我在門口等你。”
青龍牽著姐姐出浴室,弟弟看起來很怕一個人被留下,很想抓住姐姐的衣角,但還是什麼都沒做。在浴室門關上之前,他突然叫道,“你要站在門口一直說話。”
“好。”姐姐說。
青龍心想:“怕我將姐姐帶走嗎?也沒有那麼傻嘛。”
他關上了浴室門。剛走出幾步又想起什麼,推開門道,“香皂在……”
他愣住了。
小男孩已經脫下了一半褲子。他清楚地看見了那兩條慘白而細嫩的大腿間有一大片淤紅的痕跡,痕跡太深也太靠近隱秘的部位了,那不像是毆打所留下的。
他衝進門去拉住了男孩的腿,想要看得更仔細一些。男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抓撓著他的頭發,女孩也從門外撲了進來,抓起地上的小凳子砸向他背後。他扛了幾下打,硬將那處看得更仔細了一些——是硬物在腿根處摩擦所造成的,男孩的大腿上還有很多處掐傷和指甲的劃痕。
他還想分開男孩的私處再看一看,然後就被凶猛地咬了,咬在他的手臂上,剎那間就見了血。他強忍著疼痛快速地檢查著,沒有發現撕裂的痕跡——想必行凶者遭遇了比現在還要激烈的反抗。
他顫抖著松開了手,男孩像受傷的野貓一般從他身邊滑躥了出去,縮到浴室的最角落裡。他緩緩將臉轉向了一旁的女孩,竭盡全力地穩住聲音,“你身上也有嗎?”
女孩手裡抓著小凳子,也在顫抖著,眼裡水汪汪地盈滿了淚水。她搖搖頭,說,“他不碰我。他說要賣掉我,碰了賣不出好價錢。”
狂怒伴隨著沸騰的血液瞬間充斥了他的身體,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極度壓抑的殺意,“他是誰?”
……
幾分鐘之後,他面無表情地出了浴室。僕人迎上來道,“少爺,老爺剛剛來電話,今晚陪幾個探長喝酒,不會回來了。”
“知道了。”
“少爺?這麼晚了您還要出去嗎?”
“照顧好那兩個孩子,我一會兒就回來。”
……
二十分鐘之後,紋身室二樓的門被人從外狠狠撞開。阿應趴在床上正哼著小曲翻看一本黃色雜志,被嚇了一大跳,幾乎是瞬間翻身而起,摸出了枕頭下的匕首。
“阿應。”來人冷聲道。
“我/操!是你啊!”阿應松了一口氣,“這麼晚了扮鬼嗎?你拿著刀做什麼?要劈哪條友?”
“我們是不是兄弟?”
“當然是啊!”
“我要去殺人,你去不去?”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