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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系統vs系統(十五)

  

  他們在洞裡多待了一夜。

  夕陽西斜時,程無雲為他們移來被褥,又摘了野果,送了清水。

  這是夙姬的要求。

  身為一縷幽魂,程無雲不知冷暖,不知飢飽,她不懂夙姬這樣請求的原因,但還是乖乖照做了。

  很多事情,程無雲都不很明白。比如,她設下的太極陣雖然有千年靈力加持,但硬要破解,或是暴力破山,另外殺出一條路來,並不算難,那為何,身為靜虛峰六君子之一的三師叔會如此輕易地被她困住呢。

  第二日,太極陣不攻自解,段書絕等人在相鄰的坑裡,見到了被坑了三四天有余的三師叔任聽風。

  幾人相會時,任聽風正在叮囑一個腳程快的弟子:“速去速回,告知師兄,說眾弟子安然,隔日便回轉,勿要掛懷。”

  弟子領命,正欲離去時,任聽風叫住了他:“通報之後,早些回來。減了一個賀壽的人,不好。”

  一轉頭,任聽風瞧見文玉京,便搖著小竹扇,主動迎上,笑道:“罪過罪過,當真是讓師兄掛懷了,竟把六師弟都派了來。”

  文玉京淺笑:“好在有驚無險。”

  任聽風道:“險也未必,驚亦無妨,莫提莫提了。文師弟,可帶了銀錢來?”

  文玉京解下腰間錦囊。

  任聽風道:“謝了,師兄回山,拿那株雪蓮還你。”

  他將錦囊拋給弟子:“去買些禮物來。既是來做客的,沒有伴手禮,可是大大失了禮節。”

  不只是他們,那些被程無雲強制扣押的人一個都沒走,包括那些普通人。

  有個獵戶還挺豁達的,抱著一只羊皮酒囊,笑出一口憨厚的大白牙:“來都來了,還被關了這麼多天,怎麼也得好好吃一頓,撈個本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吃的,餛飩是夙姬親手包的,餡是從山內掐來的新鮮薺菜,勝在新鮮可口,卻總不如那些飯肆裡賣的美味,長壽面的味道倒是不錯,但她買來的面數量並不多,包了餛飩,剩下的做了幾碗面就沒了。

  這些面是幾日前,夙姬與程無雲結伴下山時采買來的。程無雲不肯離開夙姬,夙姬就只能選在入夜後進城,唯恐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騷亂。

  夙姬進糧鋪買面,程無雲就在外面乖乖等著,卻不小心嚇到了半夜起來開窗的人。

  怕事情鬧大,夙姬只能帶著買好的幾口袋面,攜程無雲匆匆離開,也不大敢再入城中。

  食物不夠,好在有酒。

  酒都是夙姬親自釀的,埋在竹林下,那是她從書上學的技法,釀過就埋在當初她遇見程無雲的竹林之下,有的時候她都忘了自己在哪裡埋過酒,尋酒宛如尋寶,她花了不少時間,才挖出了幾壇,提早備下。

  被竹泥溫養的酒,過了百年千年,口感醇冽,竹香撲鼻。

  程無雲見到眾人時,被夙姬打扮一新,還換上了新衣,看上去倒是比過生日的夙姬更喜慶些。小半張面具掩去了她被毀去的容顏,露出的那一半臉小小尖尖,相當美麗秀雅。

  好在她現在並不清楚臉上的傷意味著什麼,看到大家,便行了個男子禮節:“多謝你們,來陪阿夙過生辰。”

  在程無雲的那個年代,女子與男子行禮方式還是相同的。

  她好像已經全然忘了是她把大家綁來的,或者說,以她現有的認知,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不妥。

  夙姬很無奈地笑,在她身後,對眾人一一還禮,也是替她向眾人賠禮。

  任聽風一笑,抬手揚袖,用竹扇壓住一側的禮箱,道:“這是我們靜虛峰所贈的禮物,還請姑娘笑納,祝姑娘快活人間世,平安百千年。”

  程無雲聽了祝詞,自是歡喜,顛顛地跑來,直接將禮箱拆了開來。

  夙姬滿臉歉意,但在場之人無人介意。

  大家都願意相信,夙姬將來會把程無雲教得很好。

  獵戶撿了好幾塊形狀特異的石頭,一個書生把自己書箱裡的書送了出去,一個上山來采菌蘑的婦人采了滿滿一把山花。

  程無雲最喜歡這花,接在懷裡嗅了又嗅,還動手往自己頭上插,結果把一頭梳好的秀發給糟蹋得亂蓬蓬的。

  無法,夙姬只能拉她在一邊的岩石上坐下,解散了她的頭發,重新梳理。

  程無雲舉著花給她看:“花。”

  夙姬:“花很好看。……程姑娘,莫亂動,看前面。”

  程無雲便乖了,抱著一懷的馨香,嘴上猶不停下,自言自語:“花真好看。明天我把一山的花都摘給夙姬,夙姬就高興啦。”

  夙姬握著她濃密的一頭烏發,動作溫柔地梳理著:“不要了,偶爾摘一捧,夙姬很歡喜;全摘來,夙姬就不高興了,花在它該在的位置就好,程姑娘也是,不要動,乖乖的。”

  程無雲聽話地嗯了一聲,繼續轉動著手中的花,讓花瓣一下下蹭過她的臉頰。

  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小碗薺菜餛飩,池小池取了一只小勺子,一口一口細致地吃完了一整碗。

  這也算是和段書絕一起分享了。

  在小碗見底後,他體內的段書絕動了。

  他拿著勺子,在碗底上寫:“這就是人嗎。”

  這是句挺沒頭沒尾的話,但池小池想,自己知道段書絕想表達什麼。

  池小池換了左手拿勺子,回答他:“是的。”

  上輩子,段書絕被宴金華謀算了個徹底,幼時困於一片海域,後來困於漁光潭,相交寥寥,最真實的溫暖,只來自於他的小黑蛇。

  但葉既明並非是人族。

  他見到的人,是宴金華,以及被宴金華蒙在鼓中、不明真相、對他喊打喊殺的靜虛峰中諸人。

  他沒見過這樣的情景,所有人均無多言,默契地維護著一只鬼的心願,不存疑,不攻訐,不心懷歹意,他上輩子從未見過的三師叔,在一眾和樂的人群中搖扇飲酒,閑散自得,仿佛叫他看到了另一個境界。

  人,也是有境界的嗎。

  這才是人的樣子嗎。

  段書絕在疑惑,池小池便為他答疑。

  “是的”。

  這才是人應有的樣子,他所見的那些黑暗與不公,的確存在,但萬幸,那並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全部。

  段書絕難得多話,他沉吟片刻,用勺子在碗底一字一字地寫:“我想知道更多。”

  池小池回他:“不如慢慢去看。”

  段書絕:“多謝池先生提點。”

  池小池:“免。這餛飩挺好吃的,你寫完沒,寫完我再去盛一碗。”

  他又去盛了一碗,餛飩的熱氣撲到臉上,很舒服。

  久未開口的061笑說:“你挺適合悟道的。”

  池小池說:“悟什麼,多活活,總能活出來的。”

  這個世界哪裡有那麼多的極惡極醜,極善極美,大多數都是灰色的罷了,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太壞。

  池小池見過最好的人,也見過最壞的人,他從不懷疑惡的存在,卻也不會為此去質疑任何的好。

  在他最恨、最不像人的那段時間,他會和婁影發短信。

  那個時候,婁影已經無法回復他了。

  不過,池小池會默認他看過了,或者正在看。

  不管他有多累,多痛恨,只要在睡前,用自己那個小小的、功能簡單得只有通話和發短信的手機發上一條短信,他就能心安地好好睡上好幾個小時。

  “婁哥,晚安。”

  

  “有人找我拍戲,聽說是一個很有名的編劇看中我了,是不是假的啊,我要不要去?”

  “婁哥,我睡前有喝牛奶。一大杯。”

  雖然在以後,這種療法的療效漸漸削弱,但好在婁影不會換號碼,始終在那裡,溫柔地隨時准備包容他。

  為著這份溫暖,池小池也盡量去保持自己的心,好讓它不要變得太多。

  然而,無論如何,他終歸不是以前的那個池小池了。

  葉既明感到了他的沉默,便陪他一起在歡聲笑語裡坐著。

  文玉京被任聽風叫去喝酒,他們也能趁機說些閑話。

  葉既明叫他:“姓池的?”

  池小池:“嗯?”

  葉既明:“姓宴的老王八蛋,是怎麼對夙姬和程無雲的?”

  上輩子,他也只是耳聞過此事,主題還是誇耀宴金華擁有著如何的雷霆手段。

  池小池冷笑。

  上一世,在奪取鮫人千年劍意的宴金華帶領下,時雨山付之一炬,程無雲遭受重創,被活活拖離時雨山範圍,灰飛煙滅,夙姬被擒投爐,宴金華意外獲得長生不死之藥,歡欣鼓舞,意氣昂揚,好不得意。

  葉既明聽聞,差點當場氣死。

  但一轉頭,看到宴金華遠遠坐著,滿臉強行壓抑著的不甘,面前的餛飩也沒動上一口,不曉得是沒胃口還是不相信山鬼他們,心中的不快立時散去。

  這輩子夙姬和程無雲好好的,又得到了靜虛峰三師叔和小師叔的認可,他就是後來走狗;運,得到什麼了不得的機緣,怕也找不到下手奪丹的借口。

  既寬了心,葉既明張望四周,心下不無感慨。

  他沒有讀過那本《鮫人仙君》,只大致知道劇情。

  時雨山,是原本的他該和段書絕遇見的地點。

  葉既明問:“你說,那名筆者,到底打算怎麼寫我和小魚的初遇?”

  池小池問:“這要問你了,如果你是在時雨山,第一次見到段書絕,會怎麼樣?”

  “我跟他不熟的話,當然會看不過他的偽君子相,要找機會教訓一頓了。”葉既明說,“不過大概不會在給夙姬過生辰的時候,等下山再說罷。”

  池小池飲了一杯竹酒:“那,這大概就是作者本來想寫的故事了。”

  酒足飯畢,眾人辭行。

  送走這些萍水相逢的善心人,夙姬轉身回到山中,卻遍尋不著程無雲的蹤跡。

  她繞山而行,不急不慢地輕聲喚著:“程姑娘,程姑娘。”

  在路過當初那片二人相會的竹林時,程無雲從其中竹子上跳下來,落在她身上,沙沙地帶下一片搖落的竹葉,格格地笑著。

  她一點重量都沒有,可以輕松背起來。

  過去溫儒端莊的神女,趴在山鬼的背上,剛剛才梳好的頭發都散了開來:“都送走了?”

  夙姬背著她,說:“送走了。”

  程無雲說:“那現在輪到我了。”

  夙姬說:“好好好,送你回家。”

  她背著她,往她們共同的家走去。

  程無雲抱住夙姬的脖子,思念起方才離開的眾人:“他們人真好呀。明年還會來嗎?”

  夙姬說:“那是緣分了,不必強求。聽我的,以後不要抓人了,可好?”

  程無雲說:“不抓。”

  夙姬:“生辰的時候也不能抓。”

  程無雲愣了愣,趴在她背上艱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嗯,不抓。”

  ……這就算達成協議了。

  程無雲乖了一會兒,又提出要求:“今天的書,你還沒有讀給我。”

  夙姬:“想聽哪個?”

  程無雲說:“《詩經》。”

  夙姬便隨便揀了一篇,輕聲背起:“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山鬼念一句,神女跟著念一句。神女不很懂是什麼意思,咿呀學語,學著她的說話腔調與發音。

  她時而恍惚,覺得字詞熟悉,場景也熟悉。

  仿佛在久遠之前,再久遠之前,她也這樣帶過一個人。

  自己念上一句,她便學上一句。於是千年光陰也不顯得難熬,一日一日,就這樣過來了。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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