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玫瑰工廠(日+107)
鐵門搖搖晃晃地蕩開,站在門前的唐二打一動不動。
他好像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尊木雕,或者說,此刻他希望自己只是一尊木雕。
廠工疑惑地推了他兩下,但唐二打人高馬大他根本推不動,這個時候牢籠內的“試香紙”忽然挪動手指,輕微地朝他動了一下。
靠在牆上“試香紙”那只渙散的眼睛努力聚焦看向唐二打,他發出很微弱的,帶著疑問的,嘶啞的聲音:“……隊長?”
只是這麼輕輕的一聲,一直沉在原地的唐二打就像是被一槍狠狠擊中了,痛得他幾乎要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表情。
唐二打眼睛猩紅,扶著牆才能穩住自己的身體,他正不錯眼地看著牢籠裡的人,或者是試香紙。
有什麼東西抽干了唐二打的力氣,讓他精疲力盡,傷痕累累,面目全非,讓他只能依靠外物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進這個一直困住他,困住蘇恙的這個牢籠裡。
唐二打走到了試香紙的面前,在這一刻,他才清晰地看到對方的全貌。
蘇恙整張臉都在“綻放”,眼睛裡的玫瑰花茂盛得就像是花田裡的一樣,臉上全是血肉外溢的紋路,身上穿著那件危險異端處理局的副隊長制服,就連工牌都還帶著。
工牌上的蘇恙的工作照沾染了血跡,顯得髒兮兮的。
這張臉,和這個工作照,讓唐二打想起了蘇恙被小醜槍決的時候,那個時候隊員們撕心裂肺的慘叫似乎還回蕩在他的耳邊。
而唐二打就像是靈魂出竅般,表情一片空白地望著那個記錄了蘇恙死亡的錄像帶,大腦就像是故障般,只反復回蕩著一句話——要是我在蘇恙旁邊就好了。
——要是我和蘇恙一起被抓就好了,要是我代替蘇恙被抓就好了,要是我是蘇恙就好了。
要是被折磨的是我,痛的是我,死的是我就好了。
——為什麼每一次,每一次,都非得是蘇恙?
非得是他這個懦夫這麼多時間線都不敢訴之於口,不敢正視的,不敢多看一眼多說一句話的最重要的人?
唐二打閉了閉眼睛,扶著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整個人幾乎要站立不穩
蘇恙眼裡帶著很微弱,很微弱的光,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很痛苦,表皮參錯不齊的臉上是純然的,看到了唐二打這個隊長的信任和喜悅,他似乎想笑。
但割裂的皮膚和肌肉阻擋了蘇恙微笑的動作。
於是他的嘴角彎到一半,便無能為力地掉落下去,只有語氣依舊是欣然的:“真的是你,隊長!”
蘇恙想要提起手來夠唐二打的衣角,但幾次都沒能成功,反倒是他的手因為用力過度顫抖起來。
再又一次蘇恙舉起夠他的手要掉下去的時候,唐二打終於沉默地半蹲下來,他很輕地用他發抖的手,輕微地,隔著一點距離,虛空地蓋在了蘇恙手背上。
蘇恙虛弱地喘了兩下,靠在牆上奄奄一息地,半闔著眼笑著看他,忽地轉過手來握住了唐二打的手。
唐二打深吸一口氣壓制住那些翻湧的情緒,他在這條時間線第一次沒有拒絕蘇恙的親近,而是回握了蘇恙。嗓音沙啞艱澀:“嗯,隊長來了,來救你出去。”
“不,不能……救我出去!咳咳咳——”蘇恙的臉上出現有些氣惱,又無奈好笑的神色。
他就像是以前每一次和唐二打合作那樣,似乎為自己這個隊長的粗莽的決議感到苦惱,但最終依舊耐下性子來勸解對方。
蘇恙的說話聲因為急促的呼吸,聽起來有些斷斷續續:“你救我出去,也沒用的,我真的快不行了。”
蘇恙的眼簾垂落,語氣也低落了下去:“我的家人,父母,隊員都沒有撐下去,都枯萎了,現在只剩我了,但我也撐不了多久了。”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在這個東西面前什麼都做不到,我太廢物了。”蘇恙的語氣很輕微恍惚,他抬起頭來,淺色的眼珠子裡玫瑰格外清晰,他攥緊了唐二打想要抽走的手,“但隊長你是不一樣的!你是被預言家選中的人!你一定可以改變這一切!”
這一刻,唐二打好像所有時間線裡的記憶收束在這一句話上。
【隊長!你一定可以的!】
【隊長,我相信你!】
【隊長,咳咳,只要你活著,我們就有希望!】
無數的,所有的,不同的蘇恙用帶血的,破碎的,蒼白的,布滿傷痕的,又或者是血肉模糊的臉,都如出一轍地帶著解脫和充滿希望的明亮眼神注視著他,喊他隊長。
然後下一刻笑著為他死去,靈魂都轉瞬之間消彌在光裡,不見任何蹤跡。
唐二打意識模糊地看著蘇恙焦急地注視著他的臉,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接受的不再是蘇恙的囑托和信任,而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詛咒和遠離。
蘇恙艱難地前移身體,他靠在唐二打的肩膀上,壓低聲音說道:“隊長,聽著,救我出去已經沒有意義了,你混到了這裡,應該是已經要升廠工了,緊接著就是晉升調香師了,玫瑰香水是有解藥的,但解藥只有每一任的廠長才知道。”
“只要你從調香師升為廠長,你就知道解藥是什麼了。”說到這裡,蘇恙有點喘不上氣,他靠在唐二打的肩頭上仰著頭休息,然後又快速地接著說了下去,他的語氣裡帶著笑意,“那個時候,你就可以拯救這些被污染的人了。”
唐二打說不清自己到底靜了多久,才嘶啞地開口:“……那你呢?”
蘇恙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靠在唐二打的肩膀上,閉著眼胸膛輕微起伏。
他們的默契不需要他們多說什麼,兩個人都明白了蘇恙做出什麼樣的了決定——蘇恙決定犧牲自己給唐二打做檢測,讓唐二打成功地晉升為廠工。
這相當於是讓唐二打親手殺死蘇恙,去拯救這個游戲裡的其他人。
哪怕這個蘇恙也只是一個游戲裡的人物,只是一個假的蘇恙,但唐二打下不了手。
“但是隊長……”蘇恙靠在唐二打的肩膀上睜開了虛無的眼睛,好像喃喃自語般輕聲說著,“我已經不可能救回來了,我成癮了。”
“隊長,做人要看開一點,死亡這種東西……人類都是要死的。”蘇恙的語氣裡帶著一點,隨意的,無所謂的笑,他好像在哄唐二打一般,“如果我非得要死的話,我希望我的死對你有意義。”
“我其實真的很高興,能在徹底枯萎前見到你,因為這至少代表我這麼久好像是犯傻一樣的掙扎痛苦,不願意對玫瑰香水屈服的自我折磨是有意義的。”蘇恙在唐二打的肩膀上轉過頭,很溫柔地注視著他,“我的意義就是等到了你,隊長。”
唐二打能看到蘇恙臉上的裂紋在漸漸加深脫落,血液從邊緣滲出,倒映在他的瞳孔裡的蘇恙變得越來越像一朵玫瑰。
越來越像一個怪物。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過生命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飛速流逝。
蘇恙祈求地望著唐二打。
唐二打一點點地松開了蘇恙握住他的手,然後又虛空握了握那只他主動松開的手,他低著頭,看不清神情,嗓音嘶啞到幾乎聽不清:“……檢測,要怎麼做?”
蘇恙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謝謝你,隊長。”
“對了。”蘇恙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臉色變得凝重,“隊長,你還記得當初你抓到然後又逃逸的那個活人異端白柳嗎?等下你離開這裡,如果有機會找到他,請一定殺死這個人。”
“就是這個人,在他逃出危險異端處理局的當天,炸毀了我們去檢測的工廠。”
——————————
一牆之隔的另一個牢籠裡。
在陸驛站好不容易搞清楚了自己面前這個真的是變成劉佳儀的白柳,兩個人很沒有緊張氣氛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白柳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陸驛站:“我炸毀了玫瑰工廠?”
“是的。”陸驛站似乎也不覺得自己在說什麼很重要的話題,身體和語氣都很放松,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我也其他危險異端處理局的工作人員都看見了,我用我對你十年的認識程度打包票,站在玫瑰工廠上面,那個號稱自己要炸掉這個工廠的人確定就是你。”
“你說你要引發爆炸,泄漏玫瑰干葉瓦斯,毀滅世界,我還和你對話了好幾句,最終確定了你就是我認識的這個你沒錯。”陸驛站仰面朝上說。
《玫瑰工廠》這個游戲的時間線在真實世界的十年後。
白柳梳理了一下陸驛站和他說的時間線。
引發玫瑰干葉瓦斯在全世界普及開來的那場爆炸,發生在白柳逃離危險異端處理局的第二天。
而就在當天,陸驛站和危險異端處理局第三支隊的副隊長蘇恙都在當天來到了玫瑰工廠,調查這所被強行查封,但暗中重啟的工廠——這是白柳在這個工廠的報紙上看到的事情,也和白柳推測出來的現實基本符合,也和剛剛陸驛站和他說的一致。
而陸驛站說的之後發生的事情,白柳只聽了幾句,就挑高了眉毛。
陸驛站說他們到達工廠的時候,在工廠內到處搜尋疑似儲備了干葉玫瑰瓦斯的器皿,整個工廠特別奇怪,儀器一應俱全,但人卻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他們不眠不休地搜尋到了凌晨,除了一些承裝有玫瑰鍛煉殘渣的鐵鍋和蒸餾裝置,一無所獲。
這個時候白柳就像是從天而降般,憑空出現在了玫瑰工廠的樓頂,拿著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大喇嘛,一只手插著兜對著下面的人群懶洋洋地喊——
白柳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反問:“然後玫瑰工廠就爆炸了?”
陸驛站老實點頭:“嗯,然後你就徹底消失了,因為這事,有段時間危險異端處理局對你的通緝令賞金開到了一千六百萬,我都有點動心。”
白柳斜眼看躺在床上的陸驛站:“你不覺得是我做的爆炸?”
陸驛站要真確定是白柳做的爆炸,只要他還能動彈,白柳一走進來,保准這貨就會從床上彈跳起來把白柳給當場擊斃了。
但是現在陸驛站還心平氣和地躺在床上和白柳聊天,就證明陸驛站覺得爆炸這事和白柳無關。
陸驛站靜了一會兒,才開口:“我確定在玫瑰工廠屋頂上喊話要炸掉工廠的人是你,我也確定在你說完之後,不到十五分鐘,玫瑰工廠就爆炸,發生了這場危及所有人的香水泄漏。”
然後陸驛站給了一個很沒有頭腦的推測:“但我覺得這事不是你做的。”
白柳饒有趣味地反問:“為什麼?”
白柳很少懷疑陸驛站的對他的推斷,陸驛站對他的熟悉度可能比他本人更甚,也從來不會對他說謊。
陸驛站說站在屋頂上那個人就是他白柳,那白柳估計那還真是他本人。
陸驛站好像是發呆般抬頭看了一會兒牢籠的頂,才回答白柳的話:“很不專業主觀臆測,我相信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白柳斜眼掃他:“我從來不知道,你居然還會信任我的人品?”
陸驛站慢悠悠地“誒”了一聲,轉頭過來輕飄飄地看了白柳一眼:“可不是因為這個,我可不敢相信你的人品。”
如果不是陸驛站臉上那些奇怪的紋路,他們的對話就像是平常插科打諢一樣恬淡。
陸驛站看著白柳:“但我相信你的交易道德,你在昨天和我做了十年火鍋的交易,沒必要一頓都還沒吃到的時候就去毀滅世界了,這多吃虧啊,我不信你能干出這種事兒。”
“嗯。”白柳看了一眼陸驛站,“雖然我也這樣覺得,不過其他人不會這樣覺得吧?”
陸驛站笑了笑,又把頭轉了回去,語氣感慨:“的確,那天去的工廠的人員裡只有我一個人這樣覺得,推測的理由太主觀了,無法說服他們,所以後面才會有對你的高額懸賞金。”
“可惜後來他們沒能撐下去,都一個一個地走了。”陸驛站神情終於變得復雜,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還能持之以恆地相信你的人,和痛恨你的人,好像都只剩下了一個。”
相信白柳的人顯然是陸驛站,按照這個游戲設計者的惡趣味,如果白柳沒有猜錯的話,那個痛恨他的人,應該就是蘇恙了——這個時候唐二打對應的試香紙多半就是蘇恙。
陸驛站接著說了下去:“在這裡的這十年,我一直一直在思考我和你認識的這十年,試圖在裡面尋找你到底是什麼人的蛛絲馬跡,從而佐證我對你不會引爆玫瑰工廠的猜測,而另一個人不斷地強調證據,強調他親眼看到了你引爆了工廠。”
陸驛站雙眼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他的語氣變得很輕很輕,好像在自言自語:“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變成了我們存活的唯一理由。”
“而回憶到後期,我都開始懷疑你是否存在,你是不是只是我在這裡太孤獨而幻想出來的一個朋友,一個凶手,一種為了保持清醒而自我補償的救贖——知道有你存在,我至少熬得有點盼頭。”
白柳平靜地側頭:“所以呢?”
陸驛站抱怨似地白了白柳一眼:“好歹同情一下我吧,我都這麼慘了。”
說完,陸驛站靜了一瞬,他笑笑:“所以有段時間每當有人進來檢測香水,我都會問他們——你認識白柳嗎,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可能是因為我很配合試香,他們也基本回答了,我得到了許多許多關於【白柳】的答案,但沒有一個可以說服我你真的存在,也沒有一個能描述出我認識的人。”
陸驛站艱難地撐著床沿坐了起來,他深呼吸了兩下,抬頭看向白柳:“現在輪到你來回答我這個問題了,你認識白柳嗎?”
他不錯眼地直視著站在床邊的白柳:“——你覺得白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認識白柳。”白柳很平靜地對視著虛弱喘息的陸驛站,說,“他是一個無恥,卑鄙,沒有共情,不折手段,沒有常規社會意識,尋常價值觀取向,也不接受普世道德潛規則綁架的人,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球,再加上有很強烈的金錢欲望,從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人物。”
“嗯嗯。”陸驛站嚴肅地點點頭,“是我認識的白柳沒錯了,繼續。”
白柳注視了陸驛站很久,才說:“他的確是你的朋友,所以就算他是一個這樣的混球,也會信守和你的交易——我不會引爆工廠的,如果站在玫瑰工廠屋頂的那個人的確是我,那應該有某種情況迫使我說出了那樣的話,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但我不會做違背交易的事情。”
陸驛站怔了一瞬,他由衷地笑了起來:“是的,我也是這樣相信著的。”
白柳上前一步:“好了,廢話和你說完了,教我怎麼檢測吧。”
陸驛站楞了片刻,無奈慘笑:“你過於殘酷了吧白柳,我剛剛聽那個廠工說了,你這家伙的天賦很有可能檢測一次把我弄死誒!”
“你或許會死在這裡。”白柳掃了陸驛站一眼,“但真正的你不會死的,要和我做交易嗎?我能阻止這場已經發生的爆炸,救下你和其他人。”
陸驛站怔怔地看了白柳半晌,雖然他好像沒有弄懂白柳到底在說什麼,也不知道白柳能怎麼做到阻止這件已經發生的事——
——但是他知道白柳這人說出口的交易,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是他自己可能做到的事情。
“要!”陸驛站一口回答,他眼睛發亮,“交易內容是什麼?”
白柳:“請我吃二十年的火鍋。”
“加上之前的十年,都三十年了!也太多了吧!!”陸驛站慘叫,“你看看我現在這樣,都不一定還能活那麼長!!”
白柳瞄他一眼:“那就為了和我做這筆交易,努力活到那個時候吧。”
陸驛站一呆,他看了看表情淡漠的白柳,沒忍住笑了起來。
關心人都這麼拐彎抹角——還真是本人。
————————
蘇恙抓住唐二打的雙手,他臉上難得出現如此懊悔的神色:“隊長,我和其他隊員在這裡的每一天都在後悔當初沒有認真地執行你的命令,要是在抓住白柳的當天就能將他擊斃,這麼多的人……”
他淺色的眼睛裡盈滿眼淚,聲音干啞破碎:“這麼多的人,就不會因為白柳的報復,因為這樣的東西泄漏擴散而死去了!!!”
“隊長,如果當初我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就好了,都是我的錯……”
蘇恙就像是被某種極為沉重的責任和情緒壓垮了,他在唐二打的面前緩緩彎曲下身體。
他好像一瞬間因為悔恨和自責老了幾十歲,脊背上的骨節就像是串珠般在他瘦得過分的背上鼓起,骨瘦嶙峋,無法直立。
唐二打握緊了拳頭——這一切對於他面前這個蘇恙來說來不及了。
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來得及的。
只要他及時通關,找到解藥,並且殺死白柳——他看見的這一切,這個痛苦到想要死去的蘇恙,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了。
唐二打在心裡計算了一下這個游戲結束現實對應的時間,以及剛剛蘇恙告訴他白柳引發爆炸的時間,他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凌——這相當於白柳在通關之後,就立刻去往工廠引發了爆炸。
得在游戲裡殺死白柳才行!
他已經知道解藥成為廠長之後就能得到了,白柳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