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搭上世家,無疑進入了一條快車道。
顧青很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更明白,其中的後患更大。若將來朝堂的重要位置被世家之人瓜分,朝堂的很多政令就無法推行下去。
出身世家的人,他眼裡最重要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天下百姓的利益,這也是當初高宗和武則天在位之時為何要拼命削除朝堂上世家勢力的原因。
於是高宗和武朝時期,兩位帝王窮一生之力改革朝堂,削弱世家的影響,並大肆提倡科舉,讓寒門子弟代替朝堂上世家的位置,這些都是削除世家的舉措。
到了李隆基的時代,朝廷終於勉強甩掉了包袱,漸漸將世家的影響從朝堂排擠出去,李隆基才得以大刀闊斧地明吏治,清朝堂,舉仁政,開創出開元盛世。
一切都有因果,開元盛世不是憑空得來,高宗和武則天之時打下的國力基礎是其一,削弱了世家對朝堂的影響力是其二,有了這兩個重要的原因,開元盛世才能在史書上留下輝煌的一筆。
不可否認李隆基有他的出色之處,執政的前半段確實勵精圖治,但前人栽樹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世家幫顧青固然是好事,但弊端也不少,尤其是張謝氏說得很直白,她需要世家重新在朝堂上占據重要位置。
這個口子一開,將來顧青和繼任者或許又要花上百年的時間慢慢削弱世家的勢力。
也許在張謝氏的眼裡,世家幫助顧青可以讓他少奮鬥二十年,但在顧青眼裡,卻會讓他多花百年的時間。
從長遠來看,這是一筆虧本買賣。
“價太高了,我出不起。”顧青斷然搖頭,如果朝堂又被世家各方勢力分割,天下仍是一片烏煙瘴氣,顧青的志向根本無法實現。
張謝氏氣定神閑道:“可以再談談,其實如今的朝堂上就有不少世家子弟,你那位世叔李光弼李叔叔,就是出身柳城李氏,當初的宰相李林甫更是與天家同宗,還有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出身太原郭氏,顧青,不管你承不承認,如今的朝堂是世家與寒門共存,但世家仍占據著許多重要位置。”
顧青笑道:“既然占據了重要位置,姨娘何必與我談?將來我若執掌大權,世家仍舊蕭規曹隨便是。”
張謝氏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武後執政時,世家被她打擊得元氣大傷,無數世家子弟被逐出朝堂,大興科舉提拔了一大批寒門子弟,到了開元盛世,世家才算恢復了些許元氣,朝堂上雖說世家子弟不少,但比起唐初之時仍遠遠不夠……”
“所以,姨娘要的是恢復唐初之時世家的榮光?朝廷舉士不經科考,仍以投行卷的方式從世家子弟中薦舉?”
張謝氏點頭:“是的,論治國,論朝野聲望,哪怕只論學識經史,世家子弟無疑比寒門子弟強上許多,豈有棄美玉而取頑石之理?”
顧青冷冷道:“你們世家把做官的路封死了,寒門子弟世世代代永無出頭之日,生來只能老老實實做農戶,當軍卒,而你們世家卻世代享受榮華富貴,這就是你們想要的?”
張謝氏皺眉道:“顧青,冷靜點,就事論事的話,我說的哪句話不對?我們世家出來的子弟並非酒囊飯袋,事實上他們自小就讀書,讀得很辛苦,還要習君子六藝,賦詩作文,論政砭治,相比那些沒見識的寒門子弟,世家無疑強上許多,可以說,世上絕大部分人才都在世家,朝廷取士自當以世家為先。”
顧青面色愈冷:“姨娘,我顧青也是出身寒門,甚至寒門都不如,只是個差點餓死的農戶,你當著我的面處處貶低寒門,太失禮了吧?”
張謝氏頓覺失言,急忙笑道:“賢侄莫怪,是我失言了。其實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寒門,而是連世家都要仰望的權貴,賢侄何必仍以寒門自居。”
“做人連本都忘了,還配做人嗎?我就算當了天子,出身也是堂堂正正的寒門農戶。”顧青搖搖頭,道:“姨娘,你我理念不合,怕是談不攏了。”
張謝氏盯著他的眼睛道:“你已與天家不死不休,此時若不願與世家合作,便是又得罪了世家,放眼天下,舉目皆敵,難道全靠你的安西軍保你嗎?”
此話一出,屋子裡空氣頓時冷凝了幾分,張拯神色緊張,但張懷玉卻仍舊神情清冷,永遠一副淡定的模樣。
顧青迅速看了看張懷玉的表情,然後笑了:“姨娘這話似乎在威脅我?”
明明是笑著說的,可張謝氏卻陡然發覺自己的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股森森的殺氣在自己的周身縈繞。
此時的她終於察覺到,面前這位說話的年輕人不僅僅是張家的女婿,也是十萬安西軍的主帥,是從屍山血海裡趟過來的殺神。
他得罪不起世家,難道還得罪不起陳郡謝氏嗎?她可不是張懷玉的親娘,顧青若真要翻臉,哪裡還會顧忌?張懷玉對她向來沒好感,定也不會幫她。
悚然驚覺自己的不智,張謝氏決定立馬補救回來。
“哎呀,賢侄說甚呢,都是一家人了,姨娘怎會威脅你,姨娘剛才所言都是為你好呀,”張謝氏笑靨如花,阿姨依然卡粉:“自家人說話直接一點,要不,你說吧,世家若幫你,你能給世家什麼利益?”
嘴上說著“自家人”,實際上仍是不離“利益”二字,張謝氏的虛偽甚至都不需掩藏。
顧青想了想,道:“首先,土地保持現有的規模,嚴禁世家再侵占農戶土地,作為補償,我可以讓朝堂多一些世家子弟為官的名額,但是大體上仍是以科舉取士為主……”
張謝氏頓時變了臉色,聲音也尖銳起來:“你這條件比當朝李家天子還苛刻,過分了吧?”
顧青笑道:“姨娘聽我說完,世家我自有安排,天下若要變革,百姓若想將日子越過越好,就不能完全依靠土地耕種,社稷是一灘死水,需要不停注入新的源頭,這灘死水才會有活力,我還有別的辦法,保證所得之利比土地耕種更大,更多,而且更輕松,以此來補償世家失去的土地,姨娘覺得如何?”
不僅張謝氏疑惑,張拯和張懷玉都投來不解的目光。
張謝氏狐疑地道:“比土地更大的利益?除了經商,還有什麼?”
顧青淡淡地道:“如果姨娘答應,這件事我以後再具體告訴您,我能保證世家能從中得到比土地高十倍百倍的利益,如果可以,世家願意讓出現有的土地嗎?”
張謝氏兩眼頓時放光:“若真有十倍百倍之利,現有的土地世家當然願意放棄,將土地還給農戶。”
顧青笑道:“姨娘,話說出口可要負責的,你的話能代表所有世家嗎?”
張謝氏也笑了:“世家所求者,權與錢二字,若有百十倍之利,‘錢’之一字便算是滿足了,世家不是傻子,自然懂得取舍。但‘權’嘛……”
顧青微笑著接過她的話,道:“‘權’可以保持現狀,以後不論世家還是寒門,皆是擇才而取,姨娘剛才說世家子弟遠比寒門子弟強,既然才干強於寒門,當然不懼與寒門比一比,未來的新朝不分寒門與世家,只看才干。”
張謝氏哼了哼。
她聽出來了,關於權力的分配,顧青讓步不多,他似乎很防備世家在朝堂占據太多位置。
“事情不是一日能談成的,我們以後可以慢慢談,”張謝氏笑道:“賢侄是個有擔當的,世家與你合作很放心,托你的福,作為中間牽線的人,陳郡謝氏只怕也快風光起來了。”
隨即張謝氏忽然道:“賢侄打算要起事了麼?”
顧青笑了笑:“這就不是姨娘該問的了。”
張謝氏被硬懟了也不惱,她到底是聰明人,在驚覺顧青如今的身份不一樣了之後,頓時清醒地守住了自己的分寸,嘴上說是自家人,其實大家此刻坐在一起皆是因利而謀,既然不摻雜感情,就不能把他當晚輩看。
顧青卻悠悠地道:“姨娘與我說了半天的世家,只說世家如何如何,是不是也該向我證明一下世家的分量?既然未來我與世家合作,終歸要知道這些合作者的斤兩,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張謝氏暗暗罵了聲小狐狸,卻嫣然笑道:“賢侄若想考量世家,盡管出題,包你滿意。”
顧青緩緩道:“最近我剛得知,安西軍收復關中後,馬上有人趁亂局未定,在關中河南兩道大肆圈占土地,這個做法可有點不講究了,由於戰亂而空置出來的土地,我本打算用來安置長安城外的難民,結果被人捷足先登,呵呵,我被碰了一鼻子灰,很沒面子呀。”
張謝氏笑道:“小事,賢侄親眼看著,馬上會給賢侄安排得明明白白。”
顧青加重了語氣道:“我不知背後的人是誰,但那些被圈占的土地必須還給朝廷,而且不准任何人再占,如果有世家心生貪念重新霸占,可莫怪我刀兵相見了。”
“賢侄這是在考量世家,我們當然要辦得妥當,好教賢侄對世家的合作更有信心。”
話說到這裡,接下來便沒什麼好聊的了。
正事說完,聊家常就免了,面前這對丈人丈母都不像善類,張拯一直瞪著顧青,眼神很不善,至於張謝氏,更是既現實又狡猾,與這二位聊家常,顧青擔心自己聊出心理疾病來。
於是顧青向二位長輩告辭。
張懷玉將他送出大門,並肩走在府裡的小徑上,張懷玉低聲道:“剛才與母親所說之事,你沒吃虧吧?”
顧青笑道:“既吃虧,又得利,看你如何理解了。若欲變革天下,對權貴和世家必須做出適當的妥協,否則大事能成。”
“朝堂維持世家現有的勢力,便是你的妥協嗎?”
“沒錯,或許還會增加一些世家子弟入朝為官,沒辦法,不給他們看得見的好處,他們不會幫我。”
“現狀一直維持下去?”
顧青失笑:“當然不可能,待天下鼎定後,這些世家我依然會慢慢打壓,治大國如烹小鮮,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有些弊端要緩緩消除,甚至要花費半輩子的時光。”
…………
張府廂房內,張拯和張謝氏夫妻二人仍靜靜地坐著。
張拯表情痛苦地道:“我居然坐在你們面前,聽了半夜的大逆不道之話……張家世代忠臣,忠於大唐天子,如今竟會親身參與顛覆李唐……”
張謝氏淡淡地道:“夫君,自安祿山起兵謀逆後,天下早已變了。大唐國運氣數已盡,我們當順勢而為。就算世上沒有顧青,也有顧白顧紅,國運即盡之時,便是各方豪傑逐鹿之日,既如此,不如支持顧青,好歹也沾著親。”
張拯陰沉著臉沒說話。
張謝氏接著道:“所謂‘忠臣’是什麼?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還記得夫君的父親大人是怎樣的下場嗎?執宰大唐半生,最後換得冷落貶謫的下場,你們忠的究竟是天子,還是心中的執念?”
張拯臉色微變。
張謝氏嘆道:“夫君,該睜眼看看這世道了,關中收復了,叛軍投降了,世道就好了嗎?不是的,它反而會越來越亂,因為大唐的根基已開始動搖了,與安祿山謀逆無關,在這之前,大唐的亂像已經很嚴重了,這便是國運將盡之兆,顧青,不過是順勢而起的英雄而已。”
張謝氏昂起頭,道:“世家與顧青合作之事,妾身必須馬上派人送信去陳郡,事關天下世家之興亡,妾身一介婦流拿不了主意,還要請族中長者決斷。”
張拯忽然冷冷地道:“你以為顧青會給你們世家很多好處?你難道看不出他其實對世家更提防嗎?”
張謝氏嫣然道:“不打緊,各取所需而已,顧青有兵權,世家有聲望,至於大事鼎定後,且看彼此的本事吧,皇權與世家向來都是既對立又合作的關系,以後仍將如是。”